第四十章 漂在米酒上的人
在宋廉的引領下,大家一路互通了姓名,談笑著向臨江仙走去。
臨江仙,是天垂之國國都最大,最高檔的酒樓。
國都本無江,而臨江仙為了酒樓的氣派,硬是在樓後的空地上,用白玉鋪了一條長長的廣渠,兩旁植了青蔥的樹木,灌滿了幹淨的米酒,任由行人喝去。行人也蠻講究,這些年來,臨江仙樓後的長長酒江,已經成為了國都的一處招牌景致。
遠遠地,已經可以看見高處紅豔豔的一方簷角,簷頂上晶瑩一片,不知鋪的是什麽材料。“臨江仙,是國都裏除了祝台之外最高的建築。這裏看見的紅色簷角,是臨江仙的最高處,望江台的一角。而這簷頂上鋪著的,是紅色的水晶。”宋廉讚歎道。“據說這臨江仙的東家年青英俊,是國都裏的一位知名人士,但究竟是誰,大家至今也沒猜出來。”
左明聽得此言,麵露讚賞之色。
此時,唐十八少的腰板不知不覺挺直,一派得意洋洋的樣子。
萬麵小君看見唐十八少有點異常,問道,“你怎麽了?這麽得意?”
唐十八少示意萬麵小君附耳過來,低聲道,“臨江仙,是我開的。”
他本以為這個秘密會讓萬麵小君大吃一驚,誰料她隻是“哦”了一聲,便再沒了下文。
唐十八少略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道,“諸位可知道這個臨江仙裏最好吃的菜是什麽?”
宋廉道,“莫不是招牌鮮鯨膾?”
唐十八少搖了搖頭。“吃鯨魚太過殘忍,可偏偏有那些達官顯貴想要嚐鮮,逼著臨江仙不得不開這個菜,隻不過,我為了不讓他們吃到,就把鯨魚的價錢提得極高無比,變成了臨江仙最貴的菜品,那道菜的名氣也就水漲船高變成了‘最好吃的’菜。實際上,鯨魚還是有點膩的,最好吃的,不是這一道菜。”
蘇清然笑道,“哦,原來唐兄就是臨江仙的神秘東家。那不知最好吃的菜是哪一道?”
宋廉接道,“雖說唐公子是臨江仙的東家,這一頓還須得我來請的。”
唐十八少聞言笑道,“知道知道,最好吃的卻不是最貴的。”又道,“其實最好吃的那道菜,叫‘白玉美人’。”
宋廉聽得此名,卻覺得頗為陌生。
唐十八少哈哈一笑,“沒聽過吧,這道菜是我家的大師傅做的,一般的達官顯貴,是吃不到的。臨江仙也就隻有女皇陛下來過的時候,才開的這道菜,不過那時不敢叫這個名字,為避公主的諱,就叫了‘九味山雞’。”
……
萬麵小君在唐十八少最不想看到的時刻,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白玉美人和九味山雞,哈哈哈哈!”
左明聽到這裏,害羞地笑了,道,“想必唐兄所說的那九味,非尋常滋味吧。”
唐十八少方才露出了欣賞的表情。“左明小弟,這裏隻有你明白我的苦心。”又道,“那九味非尋常人可以想象,之所以叫它白玉美人,是因為它皮白肉紅骨青,與美人,”說著意味不明地望了一下萬麵小君,“一般無二。”
萬麵小君哪裏會對號入座,對唐十八少道,“那你還不快帶我們去?讓我們看看,你的美人,是個如何吃法?”
唐十八少聽得此句,奇怪地看了萬麵小君一眼,又興衝衝領著眾人向前走去。
不久後,眾人來到了臨江仙的大門前。
臨江仙的大門,不愧“大門”二字。
僅僅門檻,就懸在了兩丈高的空中。而門框之上,紫煙晶雕成的“臨江仙”三個大字更是高達五丈。精雕的花鳥人物,清貴的青紅山水,遍布在門麵和門框上,富麗堂皇,光彩熠熠。
在地上站著看起來,臨江仙的大門就像一道天門,而整個酒樓,就像一個巨大的立體牌坊。十八根千年鐵樹造的木柱,穩穩地擎住了這個衝天的大怪物。
此時的臨江仙,正在中午金色的陽光下,炫耀著自己渾身上下華亮的油彩和光澤,享受著眾人的仰視和矚目。
驕傲的樣子,和唐十八少一般無二。
“我們臨江仙,是門檻最高的酒樓,隻要你站在國都的地麵上,就要仰視它,仰視坐在裏麵的客人。”唐十八少指著半空那透雕著仙鶴花紋的門檻,裏麵雖然都是雕刻出的孔隙,卻幹淨得一絲灰也無。“每個到這裏來的人,幾乎都是乘著轎子或者馬車來的,腳底兒沾的,恐怕都是香粉。今天,由我帶你們步行而來,已經是特例了。”
說話間,路對麵出現了一個眾人簇擁的轎子。那轎子在臨江仙門口停了下來,仆從在地上鋪了一個長長的毯子,轎中一位年長威嚴的男人,被眾人攙扶著,緩緩地向臨江仙的空中樓梯邁去,表情認真地仿佛在舉行一場儀式。
蘇清然,萬麵小君和左明頗有興味地瞧著這男人的做派。
而唐十八少驕傲的臉上,掠過了一絲嘲諷。
他早看慣了這些滑稽模樣,如今隻覺無味。
臨江仙就是他對國都開的一個玩笑。
他想用臨江仙這樣一個怪物來試試,國都裏的人是不是一樣的俗套,越難到達的地方,就越是喜愛,越難得到的東西,就越是珍惜。
其實,一些被追捧的物什,不過是噱頭而已。
去了這些雜念,唐十八少忽然轉頭,好奇地看著宋廉。
宋廉對上了唐十八少的眼神。
此人好生沉穩,唐十八少心中暗忖,口中卻故作無賴道,“我雖是東家,卻隻管點菜,如今,還須得宋大人引我們進去咯。”
宋廉笑道,“豈敢勞煩唐公子,各位,這邊請。”說著側身一讓,手臂伸向西邊的樓梯。眾人行去,在樓梯前的毯子上認真擦了擦鞋,一列拾級而上。
穿著青白色幹淨布衣的夥計在樓梯口觀望著,表情不卑不亢,禮數恰到好處。
“因為價錢高,人就少,但因為價錢實在太高,所以請得起最高級的夥計和大廚。”唐十八少邊走邊講。“為了保持神秘感,這家店裏,絕大多數的夥計都不認識我。”
萬麵小君歪著腦袋,聽著唐十八少的話,覺得很有趣。
這個人,與我蠻像的嘛。
走到樓梯的頂端,夥計把眾人迎到大門裏,恭敬問道,“各位客官是否預訂?”
宋廉道,“沒有預訂。”
夥計道,“國試期間,宴席實在太多,若是沒有預訂的話,恐怕隻剩下最高一層的宴會廳了。”
宋廉不言語,背著手,向四周望了一圈,又仰頭,靜靜地聽了聽,問道,“二樓雨霖鈴,寒食亭,三樓滿江紅,若魂廳,四樓淩波閣,觀天令,都沒人用餐,也沒人準備宴席。”
夥計驚道,“不敢瞞大人,隻有四樓淩波閣是空的。隻是,那是東家常年留下來的房間,沒有東家的允許,恐怕不便接待散客。”
宋廉看了看唐十八少,又問夥計,“其他的房間呢?除了淩波閣外,為何無法入座?”
夥計道,“其他大人們預約的時間還沒到,但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所以不能空出來。”
萬麵小君湊到唐十八少耳邊,輕聲道,“既然如此,你這東家,就賣個人情怎麽樣?”
唐十八少晃了晃腦袋,得意道,“這是自然,夥計,找你鄭姐姐來。”
夥計聽了這番吩咐,心裏打鼓,連聲應了,少時,帶了一個妙人兒來便退下了。
那美人一張小臉長得很是秀氣,走起路來卻是大步流星,颯爽生風,劍眉星目,看起來頗有一番英氣,這不禁讓蘇清然聯想起在世界時,見過的女強人。
“鄭菡菡見過少爺,見過各位大人。”這“鄭姐姐”對著唐十八少微微一笑,也不多話,便領著唐十八少一行人徑直上了樓梯,七轉八轉,便到了淩波閣。
雖然臨江仙一派豪華富麗的作派,那淩波閣,卻清貴得很,若不是已經知道是個飯廳,準會被人當成書房,仙居一類的地方。
“淩波踏微步,越九天而攬晨星。”鄭菡菡推開淩波閣的門時,唐十八少朗聲念道。
“這淩波閣有一大好處,隻不過除了我和菡菡之外,還沒人知道。大家先坐,我們點菜。”
淩波閣的桌子通體漆黑,看起來像完整的一塊平頂磐石,邊緣並不規則,而是按照自然的紋理,凹凸交錯,別有一番和諧之美。
圍繞著不規則的邊緣,稀設了五把黑白相間的椅子,恰好夠唐十八少等人落座。椅子呈流線型,沒有扶手,隻在中心有一個恰到好處的凹陷,人坐上去,覺得腰背部都被柔和地抵著,很是舒服。
蘇清然坐在光滑的椅子上,看著同樣光滑的桌子,生出一種超現實主義設計的錯覺。
鄭菡菡給每人遞了一份灑金絲帛的菜譜。唐十八少道,“來,我們看看,大家對哪些菜有意思?”
宋廉道,“久聞臨江仙的王母桂魚和吳宮月兔很是不錯,西施眉,南詔蛇肉,東洱羹,北越鹿,七裏香菱,八色鳳尾,九夜蛙,也都是招牌菜,不如鄭姑娘把這些都選進來吧。”
左明道,“不知西海月明是一道什麽菜?”鄭菡菡道,“是一道湯品,湯中有酒,有竹蓀,還有珍珠。別有一番滋味。”
左明道,“那就選上這個吧。”
唐十八少問蘇清然,“陳兄想要點什麽菜?”
蘇清然道,“就這個百花蜜露餅吧,別的沒有了。”
唐十八少雖沒想到蘇清然會選這麽一個娘們兒的點心,還是示意鄭菡菡選上。
萬麵小君道,“我隻要吃九味山雞。”
唐十八少道,“好,那就來兩隻九味山雞。”
鄭菡菡道,“按臨江仙慣例,淩波閣裏的客人用餐,隻要一折,所以是九十兩銀子。”
左明道,“這些菜應該足夠了。”眾人同意,鄭菡菡收了菜譜下去。
不多時,九味山雞先到了。
一個怯生生水靈靈的侍女,把一盤倒扣著金蓋的山雞,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金蓋一掀,一股淡黃色的霧氣散開在了淩波閣內。
霧氣裏濃濃的是肉香,花香,還有一股獨特的……臭味。
隻是這臭味並不討人厭,卻淡淡的有些清甜。
霧氣中,唐十八少輕輕道,“這是前三味,欲,夢,與現實。”說著用筷子輕輕挑開山雞潔白的皮膚。
筷子下麵流出了淺紅的汁水。“這汁水卻又是一味,是隱藏在皮囊裏的朝氣。”
眾人一品,是一種淡淡的酸甜,像新製的酒,又像晨間的花露般清新。
唐十八少夾了一塊淡紅色的雞肉,道,“這又是四味,嫵媚,熱烈,純真,嬌嗔。”
眾人嚼在口中,隻覺每一寸舌頭忽麻忽熱,其實鮮爽。
獨特的味道,真如與美人在糾纏。
唐十八少的目光漸漸醉了,挑出一根如玉的般淡淡泛青的骨頭道,“這是最後一味。”
那骨頭是淡淡的苦,淡淡的鹹,苦的不知是哪幾味藥材,卻很是提神醒腦,讓人精神許多。
“這是淚水的味道。”他略有些失神,道。
“為什麽是淚水?”萬麵小君不解。
唐十八少道,“好好的一個美人,有人愛她,求她,直到遇見她,卻吸吮了她的朝氣,背叛了她的純真,難道,她不會悲傷入骨嗎?”
一番言罷了,他輕歎了一口氣。
左明問道,“唐兄,難道你有什麽苦衷?”
唐十八少道,“哪裏,隻不過有些達官貴人,需要被敲敲腦子。”
蘇清然看著唐十八少,不知說什麽好。
這家夥的故事好像不少。
萬麵小君道,“沒勁!”
唐十八少道,“難道不好吃嗎?”
宋廉道,“好吃是好吃,隻不過,唐兄如此解釋,我就不忍再吃下去了。”
唐十八少尷尬道,“這樣,為了大家的興致,不如來看看我臨江仙樓後的那條酒江?淩波閣可謂是觀江最好的地方。”
眾人走到露台,從十七丈高的地方向下望。
午後的天光下,酒江如一條緞帶,淺淺的白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金,反射著醇美奇異的光芒,江裏的米酒在午後的陽光烘騰下蒸發,不像水一般產生霧氣,卻蒸散在空中,把周圍的空氣都衝得透亮了許多。兩岸綠樹紅花間,鳥聲慵懶地響著,仿佛是被半空中甘甜的酒氣熏得醉了,遠處走過的行人,偶爾有幾個伏在江上,用瓢用壺去取酒,高處看去,好似棲息在岸邊的水鳥,寧靜而美。
隻是在臨江仙樓下近處的江麵上,隱約有個五顏六色的點,看不真切,卻像一塊花補丁貼在了素色長絹上,格格不入,嚴重破壞了美感。
萬麵小君揉揉眼睛,看得仔細,道,“呀!怎麽好像一個人躺在了你的酒江上!”
宋廉看了一眼,道,“這個人是國試首試的免試生。”
蘇清然再次驚異於宋廉的眼力,卻不動聲色,淡淡道,“這個人竟然能在米酒中漂浮,輕功不容小覷。”
左明道,“這個人看起來很幹淨,雖然穿著花衣裳,但卻像是一個光頭和尚。”
唐十八少道,“哼,管他是誰,我隻知道,他好像很開心嘛!”
在國都眾人都要好好保護的酒江上如此放肆,那人越開心,唐十八少就越怒!
他把身子探出露台,罵道,“什麽人!竟敢如此汙了我的酒江!”
這句話包含了內力,直傳到十餘丈外的江麵上,隻怕震得那花布人耳朵都要痛起來。
但那花布卻還是靜靜地漂在米酒上,仿佛沒聽到一般。
唐十八少更怒,一步邁到淩波閣的露台扶手上麵。
臨江仙本就高,淩波閣更是臨江仙中幾近最高的地方,露台上唐十八少的灑金素衫和墨色發絲,被高空的烈風吹得鼓張起來,像一朵在風中恣肆開放的妖花,美麗得讓人心驚。
下麵地上的人已經在江邊聚集了起來,有些人對那漂在米酒上的人好奇,有些人指指點點批判起來,但更多的,都在望著淩波閣露台上那直身危立的玉麵少年。
淩波閣這麽高,要是跳下來,非粉身碎骨不可。
有些人已經認出了唐十八少的麵目,國都裏那些思慕唐十八少的姑娘,紛紛尖叫了起來。
“十八少!十八少!不要啊!”
唐十八少看著眾人的驚恐之色,仿佛很是開心,大喊道,“江麵上那個人聽著,如果你還不離開,我就下去把你揪上來!”
江麵上那個花衣裳的人,仿佛一塊真正的花布一般,依然沉默著,也不動手,不動腳,看起來就是在抗議。
唐十八少在自己家的江麵上竟然受到了此等無視,怒不可遏,咬了咬牙,大喊一聲:
“混蛋!”
話音未落,他一下躍起半空。
直直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