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後遺症
小小,等了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喂你吃桃花糖了。
蘇清然覺得好幸福,好幸福。
眼前的罐子不知為何有點模糊,蘇清然伸出手去拿桃花糖,卻感覺一陣暈眩,手沒等觸到罐子,就無力地垂下來了。
十六歲那場“綁架”之後,蘇清然就留下了這個後遺症。隻是和爺爺回到桃木屋後,多年沒有複發,今天為什麽感覺又來了?
仿佛身體和意識撕裂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很不喜歡。暈眩越來越強烈,蘇清然閉上了眼。
不知遊離了多久,蘇清然被一個聲音喚醒。
“清然,清然!你怎麽了?”楊融從桃花夢中醒來,卻發現蘇清然麵色蒼白地倒在榻上,雙目緊閉,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搖他,他也不醒,著了急。
蘇清然緩緩睜眼,看見楊融一臉焦急,支起身子,微微一笑。
“沒事的小小,隻是剛剛我被你折騰得太累,靈魂出竅去休息了一下。”頭痛還未散去,蘇清然臉色很不好。他下意識地揉了揉額角,意識仍有些恍惚。
楊融把他扶到自己的懷抱裏,也不言語,皺著眉頭看著他。她沒想到他的身體竟那樣虛弱無力。
蘇清然就那樣笑著。
她突然好擔心,雖然蘇清然一直說自己沒事,可是今天早晨出院到現在,他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真不知道自己剛剛怎麽沒有注意,還敢那樣折騰他。
雖說蘇清然是自己的命劫,可是如果他比我先……想到這裏,楊融不敢想下去。
“清然,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楊融自言自語,眉頭緊皺。
蘇清然覺得那種拉扯的力量漸漸散去,體力也在漸漸恢複,他的眼睛明亮了起來。
“小小,我沒事了。”他握住小小的手,坐直了身體。
“我想問你,你當時是怎樣去的那個世界?”蘇清然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看著楊融問。
“什麽意思?”楊融突然覺得有點害怕。
“就是你我第一次相遇,在一個木屋裏,”他提示楊融,“你救了我,我幫你趕走了三殺。你還記得嗎?”楊融點了點頭。
“我一直很奇怪,在那個世界裏,我隻遇見了你,另外有許多人,我雖沒見過,卻真真切切有著背景的記憶。但是當我醒來,我隻記得你一個了。”
“醒來?”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是我發現我自己並不是真正的睡著,而是一種撕裂的感覺。等我醒來,時間沒有過去多少,可是卻感覺經曆了好幾日。”蘇清然點了點頭。
“對,剛剛我就是那種感覺。”
“我之前有那種感覺時,是生了一場感冒,發燒有點高,所以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蘇清然默了許久。
“好啦,不想那些事情,我們再吃一顆桃花糖。”
到了傍晚,阿弟來看望蘇清然,楊融讓阿弟代蘇清然做了飯。
秋夜的星空很美麗。楊融說要出去看星星,從行李中找了一件厚實的淺紫色風衣穿上,蘇清然則換了一身銀色毛邊的暗紫長袍。
真是漂亮,楊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蘇清然拉著楊融到了一個林中空地。空地上沒什麽遮擋,正適合觀賞夜裏的星空。山上的星星和城市裏的不一樣,更加明亮,更加幹淨。
寧靜而清冷的夜空,月亮彎彎一個銀鉤,掛在淺紫色的天幕上。楊融看著高遠的夜空,吹著清涼的秋風,林中落葉的香味,蔓延在兩人身旁的空氣裏。此情此景,讓人心也如幽遠的天空而曠然。
星星很亮,尤其西北邊那顆主星,更加耀眼。楊融望著那顆星,入了神。
“那是爺爺。”蘇清然的眼睛比星星還要明亮,對著楊融閃爍著。
“什麽?”
“爺爺不是去世,而是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顆最亮的星星。”他指著西北邊的星,眼中隱約有淚光,“爺爺中秋節時候走的。那天的流星雨,很漂亮。爺爺是唯一一顆逆行的流星,飛到了天上。”
楊融不說話,靜靜地看著那顆星。
蘇清然從大衣中取出一把紫竹簫,十年的紫竹簫,是簫中極品。
隻有極品的人,才配得上那極品的簫。
簫聲也是極品的。
嗚咽低沉,漸漸婉轉緩行而上,如同記憶中的星子,在遙遠的天空裏,緩緩向上飛升,淒美的味道,是楊融從未聽過的曲調。
每一個轉折,都是一次心的震動,每一聲顫抖,都讓人的心碎成一灘淚水。
蘇清然吹了很久,很久,楊融的眼前,浮現出蘇兼的模樣,那模樣是那樣模糊,卻又那樣清楚。模糊到分辨不清,清楚到無法抹去。
等楊融發現簫聲停下的時候,已不知蘇清然結束了多久了。
秋雨淅瀝細細而降,蘇清然領楊融向林中跑去。
空地旁是一個竹林,竹林裏有一小廬,攬結竹枝之梢而成,竹枝彎曲伸展,圍成一個圓一丈的小篷,別有意境。
蘇清然和楊融在竹廬裏坐下。
蘇清然略紅了臉,又拿出一把笛子來。“小小,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要學笛子,可是手不夠大,所以一直沒來得及學成?”楊融搖了搖頭。“那之後我便偷偷自己學著做了一隻細小的笛子,想拿給你用,可是沒來得及,現在你可以用了,卻又顯得太小了。”楊融接過那個小笛子,吹了一下,聲音清脆而高昂,比普通的笛子聲音要高出許多。“好可愛。送給我吧。”楊融把那細小的笛子握在手裏,仿佛握著一根珍寶。蘇清然眼睛一亮,“好啊。”楊融笑著不語,便吹起了笛子。
笛子很精致,聲音也很好聽,清脆的笛聲宛如晨鳥歡歌,驅散了憂傷和蕭瑟,在水霧繚繞的世界裏,漾出一圈又一圈快樂的漣漪。蘇清然聽著笛聲,感覺心情變得格外舒暢。
等蘇清然發現笛聲停下來時,楊融早已吹完,手裏笛子輕輕地敲了敲他的頭。
“傻瓜,開心一點。”蘇清然釋然笑了。
“你這個小屋叫什麽名字啊?”
“……我也不知道。”
“就叫它‘品清廬’吧,笛調清揚,竹廬細品。”
“好啊,就叫它‘品清廬’。”
蘇清然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還有什麽啊?”楊融問。
蘇清然這次掏出了兩個瓶子。兩個漂亮的,係著綠色絲帶的玻璃瓶。
“融兒,你記得這個嗎?”
楊融的眼神晃了一晃。
……
彩日從飄渺的雲間顯露,陽光鑽到竹葉細小的罅隙間,投到地上形成亮灰色的光點,漸升的氣溫給滴水的竹林蒸起一片彩虹似的水氣,氤氳之下的土壤,發出了一種奇異的濕潤香氣,混著蘭花的清氛,茉莉的甜香。
“這香氣要是能保留住多好啊,可惜太陽要把它們曬幹了。”
一個係著綠色絲帶的玻璃瓶遞到了她麵前,陽光在玻璃瓶中折射出了細絲狀的金光。
“爺爺說這兩個瓶子是給我們用的。拿著瓶子去收集香氣,那香氣就會永遠記得收集者的味道,無論遇到什麽變故,隻要瓶子不碎,拿著瓶子的兩人,總會快樂地在一起。”
“小小,我們兩個一起來,讓香氣記住我們的味道好不好?”
掰開竹葉的枝椏,湊近新生的竹筍,擠出野花的香氣……
……
“我記得。”楊融伸出手去,拿了其中一個。“那個春天,我記得的。”
蘇清然的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
雨停了。夜微微涼,兩人回到了桃木屋。
阿弟在家裏等著蘇清然和楊融。他準備了驅寒的薑糖水。
一夜很寧靜的過去,清晨到了。
蘇清然和楊融又快活了一天,三隻禽獸也樂得有兩人在身邊。
兩人下機械象棋。楊融擺弄著那個大帥,若有所思。
“你竟敢把它的腿重新弄脫臼,也不怕我回來收拾你。”
楊融輕輕擺著“大帥”,把那條命運多舛的腿重新弄好。
蘇清然一直愣著看楊融把“大帥”修好。
“將軍。”
蘇清然又笑了。笑得那樣明朗,仿佛輸了是一件極其開心的事。
“我從沒輸過別人,除了輸給你。”
楊融愣了。此情此景,那樣熟悉。
她不敢想象,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快樂的回憶?
到了傍晚,蘇清然提議出去看看。
浪漫的黃昏。
一輪橘紅色的日頭在天上俯瞰,銳利的目光被枝椏層層阻擋,順從地淌在地上,蜿蜒著伸向石間的清溪,扯下幾片仍泛綠的草葉,融到了那片清瑩裏,浮起了一層金色的漣漪。
他們想去看晚霞。
樹林之外,尚有些微潮的曠地上,眼前,隻是一幕天際。
也許美得不勝收掠,便是如此吧。
這裏的晚霞已不能用壯美來形容。天空肆無忌憚地在自己的紅色長袍上潑灑最鮮亮的油彩,潑出一條條,一片片邊緣如煙霧般毫無拘束的雲朵。任何天馬行空的想象都無法描繪它色彩的斑斕。從遠遠天邊的淡紫,到淺黃,到緋紅,橙紅,丹紅,桃紅,粉紅,猩紅,玫紅,朱紅,赤紅,火紅,紫紅,最後竟噴薄在頭頂不可思議的漫天金紅,就連天空從雲霞中掙紮而出的點點亮藍本色,也顯得渺小了。
而雲霞旁邊那無際的樹林,在這無邊的亮色中,成了一抹鮮明的黑色。
楊融好想拿出畫紙,把它留在畫上。
可這雲如此不羈,又怎會甘於落紙呢?
“看到遠處的樹林,我想到了剪影。”蘇清然天籟般的聲音響起。滿天金色灑在他長長的睫毛上,額頭上,臉頰上,發絲上,讓他有種神般的光彩。楊融轉頭去瞧了瞧蘇清然,便再沒回神去看那滿天雲霞。
蘇清然在對她笑。笑得那樣澄澈明淨,竟比晚霞更美。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男子啊。楊融的心裏竟有些害怕。
就和那個夜裏一樣,月光下的他也是那樣的美麗,美麗到她擔心他不能回到人間。
而眼前的他是那樣美好,美好到違背常理,美好到不屈於任何事物之下,這讓她擔心,擔心他會遭遇不好的命運。
“融兒?”蘇清然發現她在出神。
“啊?”楊融回過神來,蘇清然發現,她也是無比的美麗。
“我說,我想到了剪影。”
“光與影,本來是相互依存的東西,今天既然不去畫光,不然,我們就來剪影?”
“……不要樹林的影子。”
“那你要什麽?”
“我要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
“你的影子,是最漂亮的。”
蘇清然笑笑,拉起楊融的手。
“我寧願不要這影子。”
“隻要一直有你,融兒。”
風來了,吹起楊融的裙子,吹動蘇清然的衣領,夕陽下,有兩個靈動的影子。
哪個更美呢?
明天,就是小小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