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與帝師 10.
楚雲聲回到兵營時已是傍晚。
遠山籠著黛青色的寒煙, 暈開濃淡不一的日暮光影, 兵將操練的呼喝聲遙遙地從校場傳來。
有負責巡邏的士兵一隊隊點起火亮,驅散了從深山中漸漸漫來的黑夜。
馬匹被侍衛牽走,楚雲聲從柵欄外路過校場, 一身暗色的衣裳融進火光下的陰影中。
他借著這似明似暗的光線朝裏望了兩眼,很快便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小皇帝正站在隊列的角落, 跟著高台上的百夫長練拳。
也就隻是十天半個月的光景, 但這被圈在窩裏的小崽子似乎就是完全不同了。
被藥水塗得有些黝黑的臉上神情有些模糊, 但卻意外地透出了一些鋒銳堅毅的棱角。身量還是那樣纖長, 隻是單薄之意退了一點,添了幾分有力的柔韌。慣來虛浮的腳步也穩當了, 腳踏實地的,洗幹淨了少年的青澀, 有了那麽些如竹如鬆的意思。
虛軟的手臂打起這套剛硬的拳法,也終於帶上了凜冽煞氣。
藏鋒藏得久了,往往就會忘記何為鋒芒。隱忍忍得太多,也總會令人心智難辨。
楚雲聲並不希望自己的小崽子被逼成狠辣極端的偏執狂。
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楚雲聲的目光也便談不上收斂與隱藏。
他自上至下好好放肆地觀賞完了小皇帝的一套拳法,才終於解了一些胸中的燥悶幹澀。
在台子上的百夫長發號施令,重新編隊蹲馬步時,楚雲聲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校場。
帥帳內, 狄言已經等了半天了, 一見楚雲聲進來, 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王爺……”
作為楚雲聲的心腹,經手了楚雲聲大半計劃的人,狄言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自家王爺的想法。已成習慣的忠心讓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猶豫了半天,還是將懷裏的一個油紙包取了出來。
楚雲聲解下披風,打開那油紙包看了眼,是一些很細的白色粉末:“那位皇子賣來的?”
狄言點點頭:“這段日子驛館那邊表麵上風平浪靜,但其實各家都已經去過了。世家似乎是有意和大周聯手。”
說著,狄言將最近的情報消息都拿出來遞給楚雲聲。
楚雲聲算得上信任狄言,但身處他的角色,注定無法真的去信任誰,所以他的消息來源也並不隻有王府這一條。桌上的情報楚雲聲已經看過許多遍了,大同小異。
他隨手翻看著,道:“八皇子賣給世家這東西,卻不意味著大周要與世家聯手,也不意味著,世家要與大周結盟。”
“互相利用而已。”
楚雲聲沾起一點油紙包裏的粉末,近到鼻尖略微嗅了嗅,沒有什麽明顯的味道,據說是大周的某樣特產劇毒。
兩方對彼此心存利用的人,必然是不會互相信任的,所以這包藥的效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宇軒交給了世家一個把柄,世家也交給了徐宇軒一個隱秘。
“不過,未到終局,怎能知道是誰在利用誰?”楚雲聲笑了聲,“這藥從何處來的,送回去吧。引蛇出洞,借刀殺人,這出戲也該排練好了。”
狄言點頭,依言收好油紙包,又道:“除此之外,王爺,鎮北將軍府近來也多有異動,北寒鋒和世家的人已經接觸過很多次了……”
這樣說著,他越發感覺自家王爺走的這條路簡直是比弑帝登基還要難的懸崖峭壁,粗一環顧,竟是不知不覺已然四麵楚歌,身陷囹圄。
“還有這兩日的民間……流言霏霏,都是些酸儒書生……”
狄言小心地瞧著楚雲聲的臉色。
但楚雲聲卻並不在意,挑眉道:“有什麽不敢說的?無非是戳著本王的脊梁骨罵賣國賊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
“其實這場仗若想打,可以繼續打下去。但本王不是君子,而是小人。”楚雲聲低聲道,“君子一諾千金,小人反複無常。”
狄言怔了下,像是懂了什麽,然後繼續匯報著這幾日來的各方情報和兵營情況。
“陛下沒有旁的心思,倒是真跟那些富家紈絝一樣好好練著,前兩天比武還連挑了三個人,雖然那三個也隻是新兵,但陛下的身子骨看著是康健了許多……王爺交代的被褥,屬下每日都去熏過了,沒有被陛下發現……”
狄言邊絮絮叨叨說著,邊給楚雲聲整理書案,頗有老媽子潛質。
楚雲聲看著牆上掛起的地圖,正想打斷狄言的話,卻聽到帥帳外傳來一道清冷微啞的聲音:“將軍,您的晚膳。”
狄言聲音一斷,就瞧見他家王爺那張冷淡清寂、不見半分生氣兒的臉孔頓時生動起來,低垂的眼瞼微微一撩,勾出一絲遮也遮不住的繾綣笑意。
這一刹那,狄言福至心靈,立時就開竅了——怪不得、怪不得——從邊關回來後,攝政王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仿佛都在瞬間有了真相。
確實是大逆不道,有違倫常!
狄言心驚肉跳。
在楚雲聲的眼神示意下,他壓下神色,快步過去挑起門簾:“進來吧。”
看著低垂著頭,臉色黝黑一副質樸小兵模樣的小皇帝邁進營帳,狄言莫名感覺這場麵像極了老狐狸誘騙兔子進窩的模樣。
他心裏頭一時不知是該為自家自掘墳墓的王爺歎惋,還是該為無知無覺的小皇帝揪心,走出營帳時還有點恍惚,隻來得及交代一聲“莫去打擾將軍”,便晃晃悠悠走了。
邊走還邊想,看來坊間流言也並非是全然不可信呐,就那攝政王幽囚帝王、夜夜笙歌的春宮圖,畫得也蠻真嘛……
楚雲聲可不知道自己屬下腦子裏塞的都是什麽廢料,他自打陸鳳樓進來,便將視線全部投在了小皇帝身上。
桌上的東西早已收拾幹淨了,陸鳳樓拎著食盒進來,便徑直把吃食都取了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說是晚膳,但其實與其他兵將的大鍋飯相比,也無甚特殊。一碗飄著菜葉子的熱湯,四個饅頭,比起陸鳳樓的晚飯隻多了半個還熱乎的南瓜。
陸鳳樓看到這晚膳的模樣也呆了一下,下意識抬眼看了楚雲聲一眼。
楚雲聲看到他的眼神,笑了笑:“這副模樣……以為會是什麽大魚大肉?”
他拿起水瓢,用刺骨的冷水隨意衝了下手,擦幹後拿起那半個被蒸得軟糯的南瓜,掰下一塊遞給陸鳳樓。
陸鳳樓又看了他一眼,沒拒絕,接過來慢慢吃了。
就算是在兵營呆了半個月,也沒徹底磨掉他骨子裏的那股皇家矜貴,他吃東西的速度快了很多,但卻依舊留意著儀態,不曾粗獷地大口進食。
見他吃完,楚雲聲又將剩下的南瓜遞給他,自己拿起一個隱隱發黑的饅頭。
陸鳳樓卻沒接這半個南瓜,而是偏頭看向楚雲聲,淡淡道:“你在那張紙上簽了字?”
楚雲聲喝了口沒滋沒味的菜湯,沒說話。
陸鳳樓盯著他燈影下晦澀難明的半張臉,陡然鋒銳的目光如利劍一般,從楚雲聲覆著風雪的疲憊的眉眼狠狠刮下,落在他冷峻挺直的鼻梁上,削薄微抿的雙唇上。
“這一點都不像你,老師。”陸鳳樓的語氣很輕,一點都不像他的眼神那般冷厲。
他的音色清冷如玉石相擊,壓低時會帶出一些沙啞和慵懶,尾音不經意地挑起,像是一道鉤子,勾出那麽幾分有些悱惻的甜膩。
楚雲聲覺得這語調分外的熟悉,好像他從前聽過許多遍。
這語調響起時,那人必然離他很近,近到呼吸糾纏,略一張唇就能含到什麽柔軟溫涼。而在這柔軟之中,也必然是飽蘸著隱秘而危險的曖昧。
隻是短短一瞬,楚雲聲的腦海中恍惚閃過了某些碎片。
但來不及細想,陸鳳樓近在咫尺的聲音便又道:“快要除夕了,老師。除夕國宴,老師總不至於還要替朕開宴吧?”
楚雲聲回過神,將手裏的湯遞給陸鳳樓:“過了臘八,送你回宮。”
聞言,陸鳳樓彎起眉眼笑起來,也沒接那湯,反而是略一低頭,就著楚雲聲的手慢慢喝了一口,評價道:“有些冷了。”
楚雲聲沒在意,端起來一飲而盡,看陸鳳樓收拾起食盒要走,便又摸出一塊令牌扔給他:“今夜過來。”
陸鳳樓一怔。
楚雲聲道:“調養的藥喝過了,這些日子該練的也練了,晚上為你拔一拔寒氣。”
若非楚雲聲提起,陸鳳樓都有點忘了這茬兒了。
想到自己的暗疾,他沉思了片刻,將那塊夜間通行的令牌塞到了腰間。
答應給小皇帝治療隱疾這件事,楚雲聲自始至終都未曾忘過。
初時在宮中服用的那些湯藥隻是調養催發之用,算不上真正的治療。楚雲聲為陸鳳樓把過脈,便覺得小皇帝這身子骨委實太弱,所以將他送來兵營,也有磨磨他的體質的打算。
如今時候差不多了,治病的事也不能拖著,楚雲聲定下心來,便又找出前幾日命人打造的一套金針,好好清理了一番。
然後又在帥帳裏多加了幾個炭盆暖爐,熏得帳內熱騰騰的。
熱水也備上了,守衛在帥帳邊的兵將也都被支得遠了些。
半夜陸鳳樓第二次到帥帳,就被這一副紅燭帳暖的場麵給驚住了,他不著痕跡地掃了眼屏風外的浴桶,又將視線落在那張鋪滿了厚實柔軟的墊子皮毛的矮榻上,還沒想好要說什麽,便聽楚雲聲沉聲道:“脫衣裳。”
陸鳳樓驀地回頭:“老師……這是何意?”
這句話方一出口,陸鳳樓就看到了楚雲聲放在一旁小桌上的一套金針並著一壺烈酒,心裏那股莫名驚怒緊繃的情緒倏地一鬆,卻又有點悵然絲絲縷縷湧了上來。
陸鳳樓壓下心頭思緒,語焉不詳道:“朕一直以為對老師了解頗深,卻未曾想到老師醫術竟如此精進,這一套金針朕隻在太醫院老院首那裏見過。沒有點像樣的醫術,怕是用不好。”
“臣用得很好,陛下盡管放心。”
楚雲聲懶得去分辨小皇帝話裏的虛虛實實,過來直接扯開陸鳳樓的棉衣,略一壓他肩頭,便將人按在了榻上。
陸鳳樓動了下,楚雲聲抬手解開了陸鳳樓的發帶,一襲烏黑長發如明麗綢緞,散滿脊背。
陸鳳樓慢慢喘了口氣,說:“帳內熱。”
楚雲聲微垂下眼,看到了陸鳳樓鼻尖的汗珠,下意識便要低頭吻去,直到雙唇將落時才醒過來,一頓,抬手用指腹揩掉了那點汗珠。
“陛下出汗了。”
鼻尖被覆著薄繭的手指擦過,陸鳳樓莫名覺得有些燙。
他微微屏住的呼吸緩過來,正要開口,卻忽然發現楚雲聲竟然不知何時已坐在了一張矮凳上,擒著他的腳腕脫下他的鞋襪,正要將他的腳按進熱氣騰騰的腳盆裏。
“等……”
話音未出口,楚雲聲壓著手裏蒼白細瘦的腳腕就按到了熱水裏。
水波漫過腳背,刹那間就為那隻蒼白到有些泛青的腳染上了一層熏軟的紅。
似乎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溫度燙到了,那幾根圓潤白皙的腳趾難耐地蜷縮起來,腳背繃得很緊,骨感明顯。
楚雲聲抬眼看向坐在榻上的陸鳳樓。
腳心的溫度霸道地驅散了身體裏的寒意,讓陸鳳樓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手指收縮,抓緊了榻上軟軟的兔毛。
“老師……這是做什麽?”他的嗓子似乎都被這熱氣熏染了,有點啞。
這話出口,陸鳳樓有點恍然。
似乎自從楚雲聲此次出征歸來後,他便常常會問出這句話。因為像是隔了一層更濃重的霧,他有些看不清他這位慣來狂妄冷傲的老師了。
楚雲聲又把陸鳳樓另一隻腳按進熱水裏,道:“先泡著,驅寒。”
說著,楚雲聲起身又洗了洗手,挽好袖子,才從烈酒中取出泡好的金針,抬手按住了陸鳳樓的腰側,將僅著一身中衣的小皇帝半攬在懷裏,手指利落地挑開了小皇帝的褲帶。
陸鳳樓胸膛一震,猛地壓住了楚雲聲的手,一雙桃花眼在晃動的燭火下淬出搖曳的光影:“老師,這針……是要紮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