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與帝師 4.

  完整的真實的世界, 與單薄的小說劇情還是有些差別的。很多在劇情中被忽略的細節, 會由世界在發展中補全, 臻細。


  楚雲聲為了避免一些細節上的錯誤, 又從狄言口中好好了解了一番攝政王手中的勢力和目前的局勢。


  可以說眼下整個大晉的頭等大事,就一件,便是今日上朝所議的同大周議和一事。楚雲聲分析了一下, 發現這件事目前為止是無可轉圜的。


  整個大晉從上到下,全部都是議和派,幾乎沒有一個主戰派。誰要是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說要拒絕議和, 繼續打仗,一定會被所有官員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朝堂的蠹蟲們不想打仗,原因很簡單,那便是能息事寧人,何必勞民傷財?尤其這傷的財, 還很有可能變成自己的私財。而且大晉有能力的將領實在太少,和大周糾纏不休,卻幾年都拿不出手一個壓倒性的勝利, 讓所有人都疲乏了。


  至於百姓不想打,那理由便更簡單了。


  平日不打仗時,若是要交一半家產, 那打起仗來, 恐怕就是傾家蕩產。國庫沒錢, 當官的不願意出錢, 商人們背靠世家,那這打仗的錢誰來出?自然是有苦沒處說的愚民們了。


  刀一層一層刮在血肉上,任誰也不想繼續挨著剮痛的苦。


  更何況,許多尋常百姓一生都不一定離開過自己的家鄉,對外界的事懵懵懂懂,也不太清楚打仗啊,邊境啊,都是什麽情景,都有什麽含義。他們隻想自己吃飽穿暖便行了,又哪管得了那天邊的事。


  這樣一算,主戰派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民間,都是站不住腳的。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大晉眼下確實打不過大周。


  與其耗著,不如先虛與委蛇地妥協。隻是這妥協不能太久,否則久而久之,就會變成理所當然的習慣,就會變成軟骨頭。


  次日是休沐,不用上朝,楚雲聲便想著去外頭轉轉。


  他隻在一些非常久遠的資料中見過華夏古代的模樣,身臨其境地去見,還未曾有過。而且要想真正了解一個時代,了解一個國家,最好的方法便是走進百姓之中去看看。


  楚雲聲換了身非常普通的細布衣裳,用根布條綁了長發,帶著狄言出門。


  “大哥,到這條街街尾,就是一家味道不錯的包子鋪,晨起常常有不少老百姓來排隊買包子。”


  晨光熹微,一扇扇臨街的窗子支起來,飯香伴著繚繞煙氣飄在長街上。


  街麵還有未化的雪,被來往的行人踩得結實光滑。一些挑著扁擔的小販和匆匆行過的馬車破開了晨霧,為深冬冷寂的清晨添了幾分人氣。


  狄言邊跟著楚雲聲往前走,邊盤算著怎麽把自家不食人間氣的清貴王爺引去吃了早飯。


  但沒用他費多少口舌,楚雲聲走到街尾時,便自然而然地站進了那條排隊的人群裏,還和一個渾身裹滿了補丁的老嬸子嘮了起來。


  “這老話說得好,京城大,居不易!咱這平頭百姓,哪兒來的本事住城裏。這是城門早早開了,進來謀個營生……”


  “收成?天災……哪有什麽收成。就這麽一小把米,全家老小十幾張嘴,就靠這個活著呢。這老徐家的包子,要不是俺那乖孫病了,實在饞得慌,俺哪兒舍得……”


  “小娃兒,一場風寒就能去了命……”


  排隊輪到那老嬸子了,她眯著眼扯開布袋,小心翼翼地數出兩枚銅板來,買了一個菜包子,用油紙包好,揣進破襖裏,踩著雪麵慢慢走遠了。


  “大哥,您要是可憐她,不如……”狄言覷著楚雲聲的神色,小聲道。


  “十個包子。”楚雲聲道。


  “哎,好嘞!”


  賣包子的利索打包,狄言忙掏錢。


  付完錢買完包子,狄言一轉頭,就看見楚雲聲又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了,便忙追上去:“大哥,包子。”


  楚雲聲接了一個包子,也不在乎冷風灌口,就扯開了油紙咬著吃起來。


  狄言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楚雲聲這方向是要去哪兒。直到遠遠看見了京城高大的城門,狄言才恍然道:“大哥,您要出城?城外官道雪都沒清,我去找馬車來吧。”


  “不出城,在城門看看。”


  楚雲聲吃完一個包子,淡淡掃了眼人來人往的城門口。


  這是京城的西門,最繁華的一麵城門,車馬如遊龍,往來不休。


  許多馬車都甚是奢華,大多屬於一些外出賞雪的貴族子弟,放浪調笑的鬧聲從馬車間遙遙地飄出來。


  他混在人群中過了城門,外頭官道尚有積雪,兩側樹林披霜戴白。


  楚雲聲沿著城牆根走了不遠,就看到了一具具緊緊依偎著城牆凍僵的屍體。


  這些屍體年歲有大有小,穿著破爛髒汙,身上覆蓋了些雪花,麵目已是青白。京城無乞丐,並非是因為人人富裕,而是因為乞丐全都死在了城外。城內的歌舞升平,到了城牆之外,便隻剩下哀苦痛吟。


  狄言站在楚雲聲身後,不再說話了。


  楚雲聲一具一具屍體看過去,拂開冰雪檢查,把把脈。有些是凍死數日的,有些是這兩天的,都再沒救了,連一口氣都吊不上來了。


  城門口濺起陣陣飛雪,有幾個公子哥縱馬飛奔,遠處山上紅梅漫山,是觥籌交錯的詩會。腳夫們捧著熱熱的賞錢,赤著膀子,一遍遍為著詩會的蔬果酒肉上下陡峭的山道。


  一扇城門,過著天壤之別的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身在繁華久了,便以為世上處處都是如此繁華。便是偶爾睜開眼,見了刺目的真實,也欺騙自己那是虛假。


  這是錯誤的。


  但如何才能扭正這些錯誤,卻是登天之難。


  這個白天,楚雲聲帶著狄言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轉遍了城外的官道。從前這些東西不是不在,也不是看不見,而是沒人去在意。


  “王府可以幫一個人,可以幫十個人,可以幫一百人,但怎麽才能幫天下人?”楚雲聲閉了閉眼,“行了,不要聲張,開府裏的糧倉,去城外救些人吧。過兩日,世家的粥鋪就該開了。”


  狄言詫異:“那些世家會那麽好心,開粥鋪施粥?過去他們除了收買人心,可從未做過。”


  楚雲聲笑了下:“就是到了又要收買人心的時候。”


  狄言沉默了片刻,應道:“是,王爺。”


  改變一座城,改變一個國家,都並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楚雲聲這一天逛下來,心頭那塊石頭便越壓越重,整個人都有些低沉。


  他在書房坐了一晚,待到將日後所有事都計劃完全後,天光都已經朦朦朧朧亮起來了。


  洗漱後醒了醒神,楚雲聲一邊換朝服一邊把狄言叫進來,吩咐積壓在案頭的事:“這幾樣東西多讓人臨摹幾幅,托人去找,找到即刻報上來。”


  “東林地後的這片峽穀改成營地,私下裏從周邊的郡縣調一批老鐵匠來。”


  “查一下安遠侯府,多關注一點鎮北將軍府。”


  “府裏的開銷,按照紙上的計劃來,西院清完人後,改成兩間藥房……”


  一樣一樣吩咐下來,狄言看得頗有些眼花繚亂,一頭霧水。


  但他知道輕重,也看慣了楚雲聲心血來潮的一些事,所以便沒多問,也不敢耽擱,馬上就安排了下去。


  楚雲聲也慶幸,原身這人雖一般,但留下的親信卻實在好用。


  若是身邊無可用之人,很多事他都要更加小心,難免束手束腳。


  一忙起來,便是將近兩日未見小皇帝,楚雲聲嘴上無法說,但心裏還是惦念著那小狼崽子。


  收拾停當,踏著晨光坐上馬車去上朝,楚雲聲邁向太極殿的步伐都有些迫不及待。


  不過陸鳳樓不愧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昏君,楚雲聲坐在太極殿的椅子上等了足足兩刻鍾,才等來問德滿頭虛汗的一句:“各位大人,陛下身子不適,今日早朝便……便罷了,各位大人散朝吧。”


  太極殿內頓時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大臣們一副敗興模樣絲毫不加掩飾,彼此交頭接耳,交換著眼神。


  “大周皇子馬上就要到了,這幾次朝會怕是連議和的細節都商討不完呢,陛下竟又罷朝了!”


  “聽說是昨夜臨幸後宮,君王不早朝嘍……”


  楚雲聲半闔著眼,坐在椅子上聽了一耳朵亂七八糟的議論,也沒搭理,起身對著問德招了下手。


  老太監問德立刻小步跑過來:“王爺。”


  楚雲聲出了太極殿,徑直往昭陽殿走:“皇上今日為何罷朝?”


  問德跟在楚雲聲身後,猶豫道:“陛下說身子不適,太醫去過了,卻好像沒診出什麽,就被踹出了昭陽殿。”


  楚雲聲掃了問德一眼,沒再問什麽。


  不多時便到了昭陽殿。


  楚雲聲毫不客氣,徑自推門進去,繞過屏風,便看見了歪在榻上閉目而睡的陸鳳樓。


  乍一看,陸鳳樓臉色確實是有些病懨懨的蒼白,平日紅潤的唇色也青了些,烏發落在臉頰,襯得那張臉頗有些病態之美。


  楚雲聲揮退了殿內的宮人,拉過把椅子坐到榻邊,凝視了陸鳳樓片刻,旋即微微傾身,視線向下一滑,落在了陸鳳樓發絲遮掩的枕邊。


  枕下,有一角書頁露出來了。


  略一抬眉,楚雲聲伸手將那書頁往外一拽。


  沒費什麽力氣,便拽出一本畫滿了龍陽愛癖的春宮圖。巴掌大,製作倒是精良,人物表情繪得栩栩如生。


  楚雲聲隨手翻了翻,便拎著這本春宮圖走到火盆邊,展開書頁,嘶拉一聲,一頁一頁將這圖冊撕了下來,丟進火盆裏。他的動作優雅隨意,慢條斯理,火舌爭先恐後地舔舐著他的指尖與焦卷的書頁。


  楚雲聲邊撕邊微微偏過頭,淡聲道:“你既有隱疾,床事無能為力,又何必看這些。”


  床上,陸鳳樓安靜閉著的眼驀地睜開了。


  楚雲聲將春宮圖冊一股腦扔進火裏,迎著陸鳳樓的視線走到床邊,俯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陸鳳樓坐起來,卻沒掙紮,而是略仰起頭,注視著楚雲聲,笑了聲:“老師,你說這樣的話,可是欺君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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