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欠(「她用盡了一切去當最好的...)
雇了一輛車停在林頌雪家小區的門口並不只是何雨唯一做的事情。
第二天, 她找到了當初的那個物理老師的電話。
方法真不難,她甚至都沒有動用何默默初中那個家長微信群,而是找了她的一個老顧客, 對方的兒子正在何默默從前的學校讀初二,問了幾句, 就知道這個孩子的物理老師正是那個老師。
老師姓洪,他接起電話, 聽見的是一個柔軟的聲音:
「洪老師, 你好, 我是你以前教的孩子家長, 劉小萱, 您還記得吧?」
「劉小萱?」
洪老師當然沒有教過這麼一個學生, 何雨把自己的同事編成了一個學生的名字, 眼都不帶眨的。
「是這樣, 劉小萱現在已經在國外讀大學了,她以前就一直希望能好好感謝一下初中的老師們,結果我手機丟了, 老師們的信息沒了, 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洪老師您的消息,能不能先見個面?耽誤您一點兒時間,咱們聊聊?」
「啊……哦,劉小萱啊,記得記得。」
約定好時間地點, 何雨掛了電話, 臉上沒有表情。
「你這樣真像你家姑娘啊。」
於橋西看著她的臉色說。
「你可別瞎說了, 默默那是一臉聰明相,到我這兒……」拿起面前的水杯往嘴裡灌了一口, 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壓制胸腔里的火氣。
「不是,我就不懂,你這是要幹什麼呀?又裝腔又作勢的?」
何雨支棱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沒笑出來,低下頭,她才說:「這幫人差點害了默默,我得讓他們都道歉。」
「哎喲,你這一字一句都帶著火呢。」於橋西靠在自己家咖啡廳的沙發上,窗外的雨從昨天下到了今天,好像還要一直下下去,「雨啊,我記得你爸給你起這麼個名字,就是因為你裹著水來的,是吧?」
「我現在沒心情給你講這個。」
「行啊,現在的心思都放在了給你閨女出氣上了。」
「我這不是出氣。」
「不是出氣是什麼?事兒都過去快二年了,你在這計較上了?你計較得完么?要我說,你也不用放心上,你家何默默腦子靈光,沒讓別人給欺負了,這比多少大人都有骨氣了,你再往深了計較,事兒真鬧大了,你又能幹什麼?」
何雨抬頭看看勸自己的好友,長出一口氣,說:「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是,在你眼裡你閨女天下第一金貴,誰都不能讓她受了委屈,那人長大了誰沒個受了委屈的時候?你以後怎麼辦?跟她屁股後面,等她被欺負了你衝上去拚命?砸不死你這一把老骨頭。」
何雨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跟於橋西開啟唇槍舌戰,她轉頭看向窗外,有上了輔導班的孩子帶著傘結伴而過。
「我以前覺得,我這輩子就這麼大本事了,能給女兒的就那些,吃穿不愁,能上了大學,剩下的全靠她自己造化,她是個人才,那也算我這輩子沒白活……可我現在發現,我根本就不是這麼想的,默默她為什麼氣我怨我,把這世間拉得老長,她聰明啊,她發現了,她發現我,她這個媽,一直拿『媽媽』這兩個字兒擋在自己前面,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她覺得我是把自己框死了,其實呢……我明明是拿著兩個字兒當護身符呢。」
何雨又看了眼於橋西,然後又接著說:
「小孩兒從幼兒園就開始說『媽媽真偉大』,其實媽媽幹啥了呀,怎麼就偉大了?媽媽做飯洗衣服,媽媽批作業,媽媽接孩子上學放學,媽媽就偉大了?媽媽連自己都沒整明白,無所謂,媽媽偉大。媽媽工作不順利,沒事兒都是為孩子犧牲了,媽媽賺不了錢,沒關係,照顧孩子就好……『媽媽』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麼呢?我媽舉著這兩個字兒為難了我半輩子,我現在想想,我自己不也一樣么?
「我頂著我女兒的皮給她闖禍了,我問她:『媽媽是不是給你丟人了』,我是在問她么?她讓我改,讓我變,我說:『你媽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是在回答她么?我這不都是在傷她么?我不也是躲在『媽媽』這兩個字兒後面拿刀扎她么?她每一次被欺負了,都是自己解決的,為什麼呀?因為她回家之後告訴我,我會跟她說什麼呀?說沒辦法!說忍著!因為她媽我就是這麼混沌過來的!所以她可以跟我說她後面的同學總是盯著她的分,她不喜歡,但是她絕對不告訴我一幫人把她書包從樓上扔下去。
何雨眼眶紅了。
她擦了一下眼角,然後低頭看了看手,這是她女兒的手,右手的中指有厚厚的筆繭,整個中指的上指節都是歪向了一邊的,拇指的指腹也有厚繭,是翻書翻出來的,甚至小手指下面手掌內側連接手腕那一節突出的小骨頭上面都有繭子是翻書翻出來的,一雙纖長漂亮的手遍布缺憾,人們總是誇何默默的腦子聰明,卻極少也有人看見這雙手。
也不知道指揮著這雙手的那顆心到底在想著什麼。
「她用盡了一切去當最好的孩子,她從來不要求我成為最好的媽,這就是我女兒。我知道她被人欺負過之後,我的心都碎了,我從那時候就想,如果,如果再有一次有人敢欺負我女兒,我得好好保護她。我把她帶到這個世上來,反而是她救了我,兩次。橋西啊,當年我媽要把默默送養的時候,我是心動過的呀,結果我留下了一個孩子,我過成了現在這樣,她成了這世上最堅信我該過得更好的人,到底誰是真的偉大呀?」
於橋西端起了酒杯又放下,她抬起頭,看著何雨低著頭的樣子,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說:
「你不欠她的。」
說完,她有些煩躁地晃了兩下腳,又說:「她……也不欠你的。你不像個媽,她也不像女兒,到這樣地步,倒是像對肝膽相照的姊妹兒。走吧,你跟那人約的地方我和小宋送你去,省得他狗急跳牆了你再吃了虧。」
約的地方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飯店,到了地方,於橋西回頭看何雨:
「你就想讓他道歉唄?」
「是。」
「那你這擺弄什麼呢?你這是要人家道歉?你這是要掀了人家天靈蓋啊。」
何雨順著於橋西的目光看看手裡拿的大鎖頭,這是她隨手從於橋西店裡順出來的。
「咳。我沒注意到……」
小宋停好了車,於橋西從副駕駛座上下來,打開後面的車門拿出那個鎖頭,放進了自己車的後備箱里。
何雨看了看自己手機上剛擺弄好的錄音軟體,走進了飯店裡。
馬上就要五一了,這個周末的客流量還是不小,何默默訂的午飯剛來,她聽見了櫃檯上自己的手機在響。
「何默默,我,你……你橋西阿姨,你媽知道了你初中時候有那操……不是人的玩意兒要把你的東西買別人的事兒了,現在就在你初中門口兒這個大盛家常菜里跟你以前那個老師要干架呢。」
掛了電話,於橋西聽見自己身邊兒的人說:「鎖頭都收起來了,雨姐應該打不起來吧?」
個子不高氣勢極強的女人看看自己的小男朋友,忍不住笑了:
「萬一呢,萬一真打起來,也得讓當女兒的看看,她媽是怎麼能為了她拼了命。」
跟姓洪的老師見面並不愉快,對方立刻認出了「何默默」,並且要走,何雨說:
「你要是走了我就把你當初怎麼收了學生家長的錢幫他的孩子作弊,怎麼買好學生的作業,怎麼賺中間差價的事兒告訴你現在的學生家長,她們肯定有人為了換掉你去找教育局。」
「何默默,你別太過分,我也是受過處分了,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
「沒有。」何雨抬了一下下巴,「你現在覺得我過分,就說明你根本還是不服氣,不認錯。」
「你想怎麼樣?我怎麼給你認錯?」洪老師發虛而腹實,坐在那乍一看有些像一顆被冰雹打歪了的丑梨,丑梨張張嘴,空氣里立刻翻湧著一股將要朽爛掉的酸氣,「何默默,我當時真的是看你家庭條件不好,才想幫你弄一點錢,多買點兒吃的,而且我做了這個事情你有什麼損失呢?那就是一個趣味實驗,在網上搜一下一堆,不是考試題,也不是什麼論文,你怎麼就揪著不放呢?」
何雨看著他,憑她的本事,一張嘴就能有八百句話教他做人。
「我當時也是沒想到,你居然一口咬定了老師是要剽竊你,我剽竊你做什麼呢?這樣的實驗我自己寫不了嗎?我本來是要自己寫的,是想給你一個賺錢的機會才會找你,你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邏輯呢?」
「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腦袋、我的人生,別人用兩千塊買我的實驗,用四百塊買我的尊嚴……」在這個人喋喋不休的詭辯里,何雨想起了默默當初寫的這句話。
「你放屁!」
何雨罵出口的聲音高亢又尖銳。
「這些話你敢跟別人講嗎?跟你同事,跟校長,跟教育局,你敢講嗎?!你收錢幫學生作弊!你都把稿子寄出去了才告訴學生要用她的實驗,你給過她拒絕的機會嗎?!你到現在還在放屁!你還是不肯認錯!承認你自己卑鄙無恥愛錢不要臉就這麼難嗎?!比你做壞事還難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當老師,你能教了學生什麼?無恥嗎?做錯了不承認嗎?」
面前擺著一杯茶水,何雨直接拿起來潑在了對方的臉上。
「做錯不認的縮頭老王八,隔著八百里都隔不住你一肚子的黑心爛腸子,你這種人就他媽……」
姓洪的也不是個任人打罵的木偶,氣急敗壞一個耳光就要打過來,何雨躲開之後一個反手在他的手臂上抓了一把:「你他媽還敢打人!」
第二個耳光打過來的時候,有人狠狠地撞了男人一下,朽爛的酸梨往地上一砸,就成了一灘。
來人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下面是一條西裝褲,頭髮紮成了馬尾的樣子,有一張很漂亮的臉。
何雨看著她,瞪大了眼。
「默……你……」
何默默上上下下看了自己的媽媽一遍,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對準了那個掙扎著要站起來的男人:
「洪老師,這裡是學校門口,明天我就帶著這些照片去找張校長……你能不能老實一點,別把事情鬧的這麼難看?」
男人扶著椅子腿往上爬,說:「是何默默先罵人,你們……」
何默默走到了媽媽的身邊。
「你為什麼來找他?」
何雨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兒用的那雙眼睛里是個有點點凌亂的何默默。
她理了一下頭髮。
「我覺得他應該給何默默道歉。」
何默默也看著自己的媽媽,很認真地看著。
「已經過去很久了,學校都處理過了……」她說,「我都忘了。」
「不行。不管是他,還是其他人,他們把屬於何默默的東西明碼標價了,他們就應該道歉。」
是么?
何默默的表情有些複雜。
她低下頭,慢慢拉住了本屬於自己的手,然後她轉身對終於站起來的老師說:
「洪老師,關於您之前剽竊別人作業轉手倒賣的行為,何默默希望你向何默默道歉,何默默的家長也希望你向何默默道歉,您最好照做,不然我們會向教育局提出申訴,也會把您之前和今天的言行都發在社交媒體上。」
一個四十一,一個十六,兩個人是並肩站著的。
於橋西和小宋姍姍來遲,堵住了想要逃離現場的男人。
「何默默,對不起,老師不該那麼做。」
他道歉了,不情不願的。
他還是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