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花與刺,公主與劍……她們...)
「我昨天聽說你帶著四個人把你們班女同學的頭摁進廁所里了?你這是又了幹什麼了。」
林頌雪來找何雨的時候眉頭都是皺起來的, 顯然是在擔心「何默默」在學校里的形象徹底崩潰。
叼著牛奶晃晃悠悠走過來的何雨聽了這話:「噗。」
林頌雪表情嚴肅到了極點:「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何默默是不會這樣在走廊里喝牛奶的。」
「呼啦啦」一聲,是牛奶盒子被吸空了。
何雨放下了牛奶。
「好, 不喝了。」
「到底怎麼回事?學校里都快把何默默傳成一個校霸了,你都不在乎嗎?」
「那天就是我同學心情不好, 我在安慰她一下嘛,這些小孩兒真有意思, 瞎傳話兒, 怎麼傳我直接上天了呢?」
看她的態度, 林頌雪更氣了, 說:「你現在還不如直接上天了呢!不要搞出這種傳聞來好不好, 先是李秦熙, 後面又是校園暴力, 你都說過你們很快就要換回來了, 為什麼還要惹出這些麻煩?何默默那麼怕麻煩,換回來之後一看你留下了一個爛攤子,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謠言這種事情, 過不了多久就散了。我又不能後悔說我不該幫同學, 你說對不對?」
林頌雪的臉上還是很難看,何雨倒是挺高興的,有人這麼關心她女兒,她怎麼可能不高興。
顯然,她越高興, 對方越覺得她不可靠。
「話說回來, 小林, 你天天騎自行車上學放學,有沒有遇到什麼事情?」
聽見何雨這麼問, 林頌雪抬了下眼睛:「我能遇到什麼事?你為什麼這麼問?」
何雨乾巴巴地笑了一下:「我就是關心你一下。」
「昨天那個曬金針菇的暴露狂學校報警之後一直在查監控,要是他還敢出來肯定立刻就被抓了,你不用擔心。」
「我能擔心這個?小林啊,你也太小看一個十幾年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的媽媽了。」
何雨年輕的時候青春貌美,遇到的流氓更是比這些暴露、襲胸的猥瑣男更有行動力,於橋西救過她,也有沒陪在她身邊的時候。
流氓從牆角的暗處突然衝出來抱人,何雨自己嚇得要瘋了,一雙手把對方撓的滿臉都是傷,那時候不像現在到處都是監控,黑燈瞎火她也沒看清流氓的樣子,警察說未必能抓到人,何雨還信誓旦旦:「他臉上的傷十天半個月都消不了,你們去找一定能抓到。」
那年何雨二十一,跟李東維在北京談著戀愛,本來以為不過是遇到了一個流氓而已,沒想到幾天後她就發現跟李東維關係不錯的一個本科生臉上都是被抓出來的傷。
她要報警,李東維說報警了容易鬧大,抓了也不過拘留幾天,找了幾個社會上的人把那個同學給揍了一頓。
那時候剛沒了父親的何雨覺得李東維真是個能擔事兒的男人,現在卻覺得好笑,一個大學生有了案底,在學校里基本就待不下去了,有什麼比拿不到學歷更狠的懲罰么?李東維做的那些根本不是在為她主持公道,而是在和稀泥,找人揍他也不是因為她受到了冒犯,而是「自己的東西被碰了」。
直到自己一個人頂門立戶養孩子,何雨才明白怎麼為自己討公道,所以前些年再有人想占她便宜的時候,她差點把對方的肉給剁下來。
不過這些話沒必要告訴小姑娘。
大概一個媽媽就是這樣的,自己沒遇到過好的男人,感情稀碎,人生重置,在面對年輕女孩兒的時候,總還是希望她們別過早地知道生活里的雞毛蒜皮,將來能帶著一顆還願意相信愛的心去遇到一個值得愛的人。
儘管這些天已經深深知道了孩子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成熟,也有了自己獨特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何雨的這點心思總還是改不掉。
「如果你說不是這個。」林頌雪低聲說,「那是不是從新河路過來那裡有人騎著電動車抓女生胸的事?」
何雨轉頭,今天第一次嚴肅而認真地看著林頌雪。
「你還真知道啊?」
「十三班有兩個女生中招了,我們班也有一個,她們打算今天晚上準備一下,晚上放學的時候把那個流氓給抓了,我也會去幫忙,來找你就是告訴你今天放學不和你一起走了。」
「什麼?」何雨再一次被這些孩子震驚了,驚了,而且急了、
「這種事情你們報警啊,再告訴家長,這事兒怎麼就得你們一群孩子自己去了?」
林頌雪冷笑了一聲:「告訴家長?我們班的那個女生告訴家長,還沒說完就被打了個耳光。」
何雨沉默了,大概也能理解確實有這樣的父母,她媽不就是么……可是各種事情……一群十六七的孩子……
「不行,小林你聽我的,這事兒告訴老師,讓老師報警也可以,怎麼能自己去抓呢?那個人騎著車,萬一撞了人怎麼辦?再說了,幾個小女生能去抓嗎?」
「不光是女生,我們班和十三班找了十三四個男同學,裡面有一半是體育生,我們踩好點,直接埋伏在旁邊的小道里,那個人一出現我們就把人給抓了。」
「不行,太危險。」事情越聽越大,何雨覺得自己一邊腦袋開始疼了起來。「小林,無論如何不能這麼做,要不就讓你的同學們自己去報警……」
林頌雪的表情變得淺淡:「報警了,警察還是會找家長的,到時候當著警察叔叔的面,讓警察叔叔再順便處理一次家暴。」
何雨顧不上在想著小姑娘是在演個什麼電影了,她抓住對方的手,快速地說:「你聽我說完!重點不是那些家長會做什麼,是整個事兒的過程風險太大!你們有必要為了那種人去承擔風險嗎?黑燈瞎火的你們怎麼確定要抓的人是那個人?你們怎麼能保證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抓住他?還有,你們抓住他之後交給警察,還是要查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犯案的,還是要證據……」
「按照你的說法,我們要等多久呢?我們告訴家長,讓家長決定是否報警。真的報警了再讓警察慢慢地抓?一個襲胸的流氓,沒搶劫沒殺人,警察真的會放在心上嗎?他們不把這個案子放在眼裡,對那些女孩兒們來說就是每天上學都要提心弔膽。風險我們不是沒想過,男生們都會穿上護具,還會拿工具。」
明麗上挑的眼睛盯著屬於「何默默」的臉,林頌雪慢吞吞地說:「阿姨,你們這些大人,有時候真的很沒意思。」
什麼叫有意思?!
「拿工具那就是械鬥了!說不定也要被抓的!」
「我回去了。」
上課鈴響了,林頌雪也厭煩了何雨車軲轆一樣的勸說,轉身就走。
何雨一把捏扁了手裡的空奶盒。
什麼懂事啊,成熟啊,這不就是一群熊孩子嗎!
空著的手扶著牆,何雨想自家默默了。
一隻手放在沙發上,何默默也在想念自己的媽媽。
「難得啊,你這小丫頭自己顛顛兒來找我了,說吧,是工作上遇到什麼困難了?還是覺得你阿姨我前幾天給你道歉還是缺點兒味兒?」
坐在自己開的咖啡廳里,於橋西大馬金刀翹著二郎腿,午後的陽光從落地窗上照下來,她眯了眯眼,看著對面的「何雨」。
「橋西阿姨,我是想來問一下,在您的心目中,我媽媽的生活怎麼樣算是更好呢?」
何默默的表情很認真,她在思考了兩天之後決定從別人的身上獲得更多的信息,目前她鎖定的目標是橋西阿姨和她姥姥。
「這話問得挺有意思。」
於橋西的面前照例放了一杯酒,她穿了一件很符合「咖啡館女老闆」身份的寬大白襯衣,卻越發顯得整個人瘦小到近乎於尖銳。
看看鞋尖兒,看看酒杯,再看看「何雨」,於橋西「哼」了一聲:
「她但凡能為自己活著,我也不會為她操這麼多年的心。」
希望媽媽為她自己活著……這也是何默默的期盼。
「那,阿姨,您眼裡,只為她自己活著的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
叫小宋的高瘦男人端著餐盤走了過來,何默默雙腿併攏,差點兒就站起來,她前天才知道這個小宋叔叔是橋西阿姨的男朋友。
「何雨姐姐,這是我燉的芡實蓮子小米粥,下了幾天雨了,喝點這個去去濕氣,你們慢慢聊,晚飯要不要一起吃啊?今天橋西姐想吃蝦,我做個油燜大蝦您也一起吃吧?」
「不用了。」何默默的神經還是綳著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太辛苦了,謝謝。」
「何雨姐姐您怎麼跟我客氣了?你都好久沒過來了,上次急急忙忙走了,橋西姐還出去找了好久。」
於橋西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行了,她今天有事得早點兒回去,小宋你先去忙。」
小宋走了,何默默的神經也稍微放鬆了一點。
聽見於橋西阿姨的不到三十歲的男朋友叫自己「何雨姐姐」,對她來說又是一種極其彆扭的體驗。
「你剛剛問我啥來著?哦,你媽怎麼算是為自己活?我覺得吧……她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為自己活的,唉,後來你姥爺死了,你姥姥就是個……,算了,你爸更是個……,唉,她也是捧著一顆心沒著落。」
自從知道了橋西阿姨正常說話的時候到底有多麼的「性情」,何默默聽見她省略了大篇幅不能說給未成年的內容,在心裡默默地說了一句:「辛苦了」。
「那,我媽媽那個時候是什麼樣子呢?」
於橋西低頭端酒杯,聽見這句話,她停下了動作,酒杯離她只有幾厘米,
陽光被酒杯肢解成了桌上一片明亮的斑駁。
光又好像照進了於橋西的眼睛里。
也可能是回憶,照進了於橋西的眼睛里。
「你能想到的一個女孩兒最好的樣子,就是你媽媽那個時候的樣子。」
最終,於橋西是這麼對何默默說的。
說完這句話,她終究沒有端起酒,而是嘆了一口氣,緩緩靠回了沙發靠背上。
一個女孩兒最好的樣子?
這個說法實在是簡單至極又複雜至極。
何默默見過的女孩兒最好的樣子就是林頌雪,她在想媽媽看見林頌雪的時候會不會也想起從前的自己,所以才總是把她往家裡領。
「我認識你媽的時候,我十六,她才十四,十四歲,辮子又黑又亮,眼睛那麼大,穿得像是個畫報里的模特兒,她走到哪兒,別人都看著她。我那時候因為沒人管,學習什麼的都像是放羊,留級了兩次,跟你媽成了同學。那時候我覺得你媽媽是我用盡了力氣仰著脖子才能看見的人。」
因為乾瘦,於橋西的眼睛顯得很大,她眨眨眼,像是被穿越了時空的一縷光給刺了一下。
「我總是跟著你媽,也見不得別人對你媽口花花,就有人說你媽是一朵花一個公主,我呢,是花上生的刺,公主手裡的劍,我聽著,心裡美著呢。」
花與刺,公主與劍……她們總是在一起的。
那時候的於橋西只希望自己永遠尖銳堅硬,永遠能保護何雨,實在是沒有人想到花會凋零,公主會失去王冠。
「你媽大概是不願意跟你說的,你姥爺是心絞痛,一下子就沒了,那時候你媽在上海呢,你姥姥被你姥爺嬌慣了一輩子,不是個能頂事兒的人,被你媽的幾個堂哥一哄,沒等你媽回來就把你姥爺火化了,你姥爺生前攢了不少家當,也讓那幫人拿去了不少,老家裡的其他親戚知道有便宜可沾,天天找上門來,本來你媽是要回上海接著學習的,這麼一個局面她還能去哪兒?耽誤了兩年,她也心累到了極點,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遇到了那狗東西……」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何默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卻像是看著一朵花,她失去了柔軟水潤,最終變成了深深扎入泥土中的根須,滋養著別人,這就是她的媽媽。
「喂,默默,你能不能想個理由來幫我請個假,把我帶出去啊。」
接到電話,何默默「哦」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媽媽在說什麼。
「發生什麼事情了?」
「沒大事兒,你先把我帶出去,有些事兒電話里不好說。」
此時是學校里的晚飯時間,何雨正蹲在學校大門的旁邊,她觀察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是真混不出去,沒辦法才找了女兒幫忙。
有點兒心虛。
「好,我給班主任打電話。」
「行吧,你好好跟她說,別緊張,千萬別緊張,你一緊張就容易露餡兒知道嗎?別緊張啊別緊張。」
何默默覺得自己本來是不緊張的。
幾分鐘后,市一中高一(2)班的班主任任曉雪女士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您好任老師,我是別緊張,不是,我是何默默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