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友(「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房門打開,何雨走進家裡,先聞到了一股肉的香氣。
「我買了豬頭肉,倒了醬油在鍋里蒸了一下。」
何默默濕著頭髮從衛生間里出來,顯然是剛洗完澡。
何雨把書包放下,先拿拖把將衛生間裡外的地擦了一遍。
「你下次洗澡的時候等我回來,我幫你洗。」
何默默拿著毛巾轉頭看她,她說:「你給我洗澡,肯定不敢搓不敢揉的,能洗乾淨么?」
「我是閉著眼洗的。」何默默的目光飄開了,是有點兒害羞,「還挺用力的。」
何雨被自己女兒逗笑了。
把外面買的豬頭肉切片加蔥花、醬油在鍋里蒸,是何雨發明的最簡單的「回鍋肉」,何默默初中的時候三餐在家裡吃,何雨那時候為了白天給女兒做飯上班時間一直是下午兩點到晚上,這樣一來,孩子的早飯和午飯就有了著落,晚飯就是在她去上班之前做好了放在鍋里,這道菜就經常和饅頭一起悶著,何默默回來配著肉吃飯,青菜涼一點也沒關係。
何默默做的宵夜是煎饅頭片,兩邊裹了雞蛋的那種,她會做的東西不多,這種已經算是高難度的了。
何雨吃了一口饅頭片,說:「你早上吃的什麼?餃子煮了么?」
昨天一共包了九十個餃子,煮了五十個,剩下的分了三份凍了起來,何雨早上中午兩頓把昨天煮了沒吃完的剩餃子給解決了,給女兒留的囑咐是煮冰箱里凍好的餃子。
何默默把頭髮梳整齊就準備繼續學習,回答說:「我煮了十個餃子一個雞蛋,都吃了。」
何雨點點頭,第一片饅頭片要吃完了,她才去夾了一筷子肉。
「默默,我記得你愛吃上校雞塊,你上班地方樓下就有肯德基,中午餓了自己給自己買著吃。」
「上初中的時候喜歡,現在不喜歡吃了。」
何雨拿起第二塊饅頭片,看著女兒說:「怎麼就不喜歡了呢?口味變得太快了吧。」
「不想吃就不喜歡了,媽,明天你去學校幫我把這本書還給物理老師。」
何默默從自己房間拿出了一本書對著何雨晃了晃,放進了書包里,又從裡面拿出了何雨帶回來的作業和筆記。
「媽?」何默默看著書包里用塑料袋包的兩盒上校雞塊,抬頭看向「何默默」。
何雨喝了口水,小心打量著女兒的表情,嘴裡說:「我記得你喜歡吃,給你帶了兩盒回來。」
「我都多大了,早就不喜歡吃這些東西了,下次您別浪費錢,這個留著您明天早上微波爐熱一下吃吧。」何默默把東西放進了冰箱里。
何雨說:「其實這是李秦熙送我的。」
何默默關冰箱門的手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媽!」何默默剋制不住地去想行知高中的十萬獎學金。
何雨笑了笑,把第三塊饅頭片撕成了兩半:「因為咱們倆和他吃飯被同學看見了,一幫小女孩兒來找我,問是啥關係。」
隨著媽媽的話,何默默想象了一下當時的那個畫面。
她覺得天塌了。
「媽!我早跟你說過,說不要跟那種麻煩的人扯上關係!」
何雨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家的女兒聲音在抖,她還是想笑,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怪沒良心的。
「沒事兒沒事兒啊,都解決了,這是李秦熙來跟我賠禮道歉帶的,他送這個是因為一個叫林頌雪的小姑娘說你最喜歡吃這個,這個小姑娘真不錯,她幫我把那群小屁孩兒給罵走了。」
「嗯。」
何雨本來以為何默默會像很多時候一樣悶聲不吭,腦子裡互相亂想,沒想到她居然認同了自己誇獎林頌雪的話。
「她人是很好。」心情平復下來的何默默終於關上了冰箱門,大概是被凍冷靜了。
何雨舉著手裡的半塊饅頭片看著自己的女兒,到現在她確認了林頌雪和自己的女兒關係很親密,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兩個人的關係就斷了。
「她連你愛吃什麼都知道,關係真是不錯啊。」
何默默轉頭看向餐桌,直截了當地說:「您是好奇我們倆以前為什麼是朋友吧?」
以前!
怕自己多說話女兒就又彆扭上了,何雨用回國豬頭肉和饅頭片塞住了自己的嘴,只用眼神瘋狂表示:「快說快說快說!」
何默默笑了一下,她回憶了一下,說:
「初二的時候參加全國英語競賽,我就是那次暑假培訓的時候認識她的……很多人都以為她卷頭髮是燙的,其實她是自來卷,我看過她小時候的照片,像個黑頭髮的洋娃娃。」
第一次跟媽媽說起自己在學校里的交友情況,說到一半,何默默停下來組織了一下語言。
何雨沖她招招手:「來來來,默默你坐過來說,別站著,我又不是在審你。」
何默默坐在了餐桌旁,手裡還被她媽塞了一塊夾了肉的饅頭片。
這一刻,她看見的卻是盛夏里熱熱鬧鬧的肯德基餐廳,還有擺在面前的炸雞塊,一切都涼爽舒適,只有夏日的躁動藏在心裡。
「她是那種特別不一樣的人,坐在教室里不管有多少人,你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在輔導班的第二天我就發現整個補習班沒有不認識她的人,除了我。」
「嗯嗯。」何雨點頭表示認可,揪了一塊饅頭放在嘴裡。
拿著饅頭片,何默默看著她媽的下巴說:「媽,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明明她就是一個元素構成和別人都一樣的人,但是見到她的時候就像是……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地球是圓的,然後你就會忍不住去觀察那些佐證,一會兒會懷疑這個新學說,一會兒又堅信,然後不停地找證據來證明地球是圓的,或者不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對相關的一切都越來越了解。」
從小到大對學習一直沒有什麼想法的何雨突然進入盲區,她乾巴巴地「啊」了一聲,勉強對女兒過於抽象的描述表示認同。
「後來我回憶認識她的過程,總覺得是好奇和求知慾讓我做出了傻事,那天老師讓我們分學習小組的時候,我直接抱著書包去找了林頌雪,那之前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過。」
何默默笑著說:「我跟她說我叫何默默,我也知道她叫林頌雪,我想和她一組,然後我就坐在了她旁邊。」
十三歲的何默默臉比現在要圓,何雨想象她面無表情地抱著書包奔著林頌雪就去了,嘴角就怎麼也放不下去,她家傻姑娘啊,交朋友都透著憨。
「上課的時候老師要我們做對話練習,她就用英文告訴我她的學習成績一般,她爸爸希望她去美國讀大學,聽說有這麼一個培訓,就把她塞了進來,跟她在一起我很難有成績的提升……她從一開始就是個為別人著想的人。事實上,可是除了學習,她什麼都可以做得很好,英語的口語很好,唱歌、跳舞、打架子鼓……似乎沒有能難倒她的,有天補習班下課之後她帶著我跑去了學校的音樂教室,教室門是鎖著的,她從窗子爬進去打架子鼓給我聽,我站在門外踮著腳透過玻璃看,她打架子鼓的時候特別特別好看,鼓棒和音樂都在狂歡,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有的人生來就可以很精彩,不需要用學習和努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說這句話的時候,何默默低下了頭。
在林頌雪的面前,她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傻子,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會看見天空很藍就很開心,然後去吃冰淇淋,說是要把雲吃進肚子里,好讓天一直這麼藍,她也不知道她可以從枯燥的聽力訓練上逃跑,頂著烈日去看林頌雪去打遊戲比賽……跟何默默一直以來自認是沿著軌跡前行的人生相比,林頌雪像是一個燦爛的天外來客。
「她是一個對朋友很好的人,當她的朋友很開心。」說這個話的時候何默默又笑了,她咬了一口手裡的食物,是香的。
何雨給女兒倒了一杯水:「你們還一起吃肯德基了是吧?」
「是啊,吃了好幾次,都是我們各自花各自的錢……」
何默默的一句話就讓何雨覺得不對勁,讀初中的時候何默默三餐都在學校解決,一個周只有40塊零花錢,將將夠她課間操餓了買個麵包,上完體育課買瓶水。
她的女兒知道她在想什麼,接著說:
「初中的時候我每個月會用零花錢買雜誌,為了跟她一起吃肯德基,我停了雜誌的訂購,有時候你工作上有情況,晚飯來不及做就走了,給我留下的晚飯錢我也會攢起來……晚上餓著肚子的時候我甚至很高興,我是為了這份友誼在付出……」
年少的歲月之所以精彩,就是因為可以輕易用什麼來定義整個世界,燦爛美好,痛苦哀嚎,回頭去看都很小。
何默默的臉上有微笑。
何雨想起了自己像女兒這麼大的時候,她和於橋西兩個人吵架的時候恨不能老死不得往來,甚至動手去扯對方的頭髮,放對方自行車輪胎的氣,可很快又會後悔,因為在他們小小的心裡這份友誼太沉重,一旦丟棄,整個世界都會失衡。
那時候的她好像也很會胡思亂想、自以為是。
她不覺得一個人年少的時候有這樣的記憶不好,可聽到女兒為了和朋友吃肯德基連晚飯都沒吃,她心裡難受。
這時,女兒輕飄飄地說:
「事實上這種想法只是我自己的自我感動,我很快就意識到以這樣的心態去交朋友,我是在浪費自己的人生。」
「你那時候跟媽媽說多好啊,媽媽巴不得給你錢讓你跟朋友去吃肯德基。」
何雨說不出來她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她辛辛苦苦工作賺錢,年年當銷售冠軍,為的不是讓自己的女兒連吃頓洋快餐都那麼艱難,更不是為了讓女兒因為這點兒小事糾結難過,連朋友都沒了。
她去抓女兒的手,何默默反而用手拍了拍她,低聲說:
「是我那個時候傻呀。」
說出這些的何默默反而很平靜。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這樣做很沒有意義,我就不想和她做朋友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只要遠遠地欣賞就很好,她如果知道我因為想要配合她就勉強自己,反而會覺得受到了傷害吧。一個勉強自己,一個看到別人難過就不開心,這樣的友誼不會長久的。其實這個事情跟錢的關係也不大,媽媽,只是因為我是這樣的一種性格。」
她如此通透地剖析自己曾經的友誼,坦誠自己的糾結和幼稚,甚至會對自己的媽媽笑,成熟的身體里彷彿有個成熟的靈魂。
何雨卻覺得一瓶醋在往自己的心上「咣咣咣」地澆。
胸腔里酸到發苦。
時間已經逼近晚上一點半,何默默還坐在桌子前面,她的面前擺著一個張紙。
已知:交流、理解可以減少天數,拒絕交流、產生隔閡增加天數。
因為沒有拒絕交流,所以沒有增加天數。
因為某種程度上獲得了媽媽的理解,所以減少了一天。
經過嘗試得出結論,只要是交流且獲得理解,就會被記為有效的,不會因為交流中的內容刪減而增加交換天數。
筆尖在自己寫的這行字上劃過,何默默凝視著「內容刪減」四個字,好一會兒,她直起身子想把紙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可想了想,她把這張紙夾在了用完的演算紙下面,明天早上上班的路上,她會把它們一起扔掉。
「到這裡就夠了。」
是在說和林頌雪的友情?還是這一場對媽媽的坦白?
十六歲的少女滿懷心事,如果是從前那個冷淡的臉龐,她能做到絲毫不顯,現在是何雨這張漂亮的臉,她揉了揉臉,照照鏡子,確信自己沒有哭,也沒有因為回憶而顯露難過。
「默默,怎麼還沒睡啊?」
何雨敲了敲女兒的房門。
何默默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門說:「我洗漱一下就睡了。」
「別熬夜這麼晚,你早上又不是不學了。」
「知道了,媽。」
如果是平日,何默默會好奇為什麼媽媽也還沒睡,會發現電腦還在關機,會注意到電腦的耳機沒有放在原本的位置。
可她今天什麼都看不見。
從洗手間出來,她看見屬於「何默默」的鑰匙放在茶几上,紅色的蘋果有些舊了。
「這是牛頓的蘋果!它砸在了牛頓的腦袋上,牛頓才這麼偉大,你帶著它,一定也會成為很~厲害的科學家。」
「林頌雪,你一不高興就能跟那些人打架,你覺得你是在幫我,你覺得你是個英雄,你什麼都不怕,反正你有一個有錢的爸爸,不管你做什麼,別人都因為這個不敢惹你,我沒有,我只有一個賣衣服對人點頭哈腰的媽媽,我什麼都惹不起……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
今天何默默的夢裡可能會出現一個漂亮的天氣瓶*吧,它本來是一份用心準備禮物,在送出去之前就製作者被砸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