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仙君與小狐妖11
半個月後。
暮色之中, 狐族行宮東殿的暖閣里,垂著一頂華麗的錦帳。
一個相貌秀麗的侍女款款踏入殿中,走近了錦帳, 撩起一角, 輕聲提醒:「公主,已經是酉時初了。」
好一會兒, 錦帳里才傳出一聲含糊嬌懶的哼聲。俞鹿身披薄軟的小衣, 從軟塌里懶洋洋地坐起身來。
暖閣悶熱, 她睡了一覺, 雙頰被捂出了淡淡紅暈, 喃喃道:「宛兒, 三姐她已經到了嗎?」
「三公主還沒有到。」名為宛兒的侍女搖頭,取過屏風上的外衣,伺候小公主穿好了衣裳:「不過,王妃已經吩咐我們備好佳肴,隨時都可以開宴。」
一轉眼, 俞鹿離開桓行素, 回到妖界,已過去了半個月。
狐王妃向來都知道自己的女兒貪玩,不過, 這一次, 她離家的時間,著實有些長了。終於等到女兒全須全尾地回到身邊,身懷有孕的王妃總算能將心放回肚子里了。
在那以後, 日子一天天地推移,恢復了平靜。但是,近身伺候俞鹿的宛兒, 卻暗暗嗅到了一絲異樣——按照公主一貫的作風,是很少能在行宮裡安分守己地待著的。但這次,她回來半個月了,竟是鮮少外出走動。
須知狐族都愛熱鬧,愛呼朋引伴,與美人廝混。從前,每逢族中有酒宴舉行,公主都會應和。如今卻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也不是身子哪兒不舒服。公主臉色紅潤,胃口也好,該吃吃、該睡睡,也未見鬱鬱寡歡。只就是偶爾會趴在窗檯,托著腮,望著凡間的方向出神。
宛兒猜測,公主在凡間逗留的那兩個月,應當是經歷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過去連一星半點的心事都藏不住,如今,卻已悄然有了自己的少女心事,和那些對誰也不說的小秘密。
不僅是宛兒,狐王妃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恰好,近日,狐王的三公主阿籬,即是俞鹿同父異母的姐姐,從妖界的王都遊歷歸來。狐王膝下,子嗣眾多。在這麼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數三公主和俞鹿最親近。
算上錯開的時間,她們已有數月未見過一面了。
三公主今日上門,便是借著探望懷孕的王妃的機會,來和自己的妹妹聯絡聯絡感情的。
狐王妃正愁著俞鹿的反常,得知三公主要來后,十分高興地張羅了起來,給她們小姐妹空出了一個小廳,讓她們可以好好說話。
俞鹿浴后打扮,換上了新衣,前往了宴會廳。下仆都已經被屏退了。在華麗的屏風前,擺著一張案幾。一個風姿綽約、相貌妖艷的女子正在自斟自酌,聽見了推門聲,她側首過來,挑眉,露出了笑容。
見到故人,俞鹿還是很高興的,雀躍地奔了過去:「三姐!」
重逢的欣喜,衝散了俞鹿心頭上別的思緒,她挨著姐姐一屁股坐下,抱住對方的胳膊撒嬌,嘰嘰喳喳地問起了這幾個月她在王都的見聞。
姐妹許久不見,積攢的話語可以滔滔不絕說個一天一夜。聊了大半個時辰,三公主才用手指點了點俞鹿的鼻尖,勾唇道:「可別只顧著說我了,方才,我去拜會王妃時,聽她說你在凡間待了兩個月。那麼長時間都做了什麼,和三姐說說看?」
俞鹿用食指撓了撓臉頰,在無話不談的三姐面前,她倒也沒想瞞著。但真要說出口,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也沒做什麼特別的事……」
她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遇到了一個小道士,還說了一些他們待在一起那兩個月里發生的事。
說來也奇怪,分明在走的時候還充滿了哀怨。可如今想起的,佔據最多的,都是開心的時光。譬如桓行素溫柔沉靜的模樣,那予她以安全感、有淡淡檀香味的懷抱,還有他給她塗藥,梳毛,擦掉臉上的污泥,帶她去溪邊曬太陽時的愜意……
「嗯,看來是真的挺喜歡的。」三公主眯眼,彷彿覺得好玩,用那塗得猩紅的指甲颳了下俞鹿的臉頰,打趣道:「瞧瞧你呀,這小臉蛋,紅成了這樣。」
俞鹿一怔,後知後覺地抬起了手,又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竟是手感滾燙,經久不散,心口也泛著一股陌生的酥麻感覺。
真是怪了。
三公主笑眯眯地端詳俞鹿的反應,忽然間,語出驚人:「都兩個多月了,都忘不掉那小道士,他的滋味,看起來很不錯啊。」
若是在凡間,想要討論這些關於床笫之事的私密話語,姐妹倆恐怕得關上房門,貼在彼此的耳旁低語。而在放浪形骸的妖怪中,這些事,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可以說出口的。
發覺俞鹿的表情和自己預想中有些不同,三公主頓時明白了什麼,愕然無比,瞪著她:「難道說,兩個多月了,你都沒有得手?」
被她這樣反問,俞鹿有了一種自己給狐族丟了臉的感覺,老實地搖頭:「他不喜歡我。」
「我還當你們已經……否則,你又何以對他如此念念不忘,還纏了他兩個月?」三公主皺眉:「那麼,那兩個月里,你都做了些什麼?就和他玩過家家嗎?」
「最開始,我被天雷劈傷了,只能保持狐形,他肯定對我起不了什麼想法。沒想到後來化成了人,他對我的示好,也依然無動於衷,恐怕是不能接受妖怪。」俞鹿悶悶地往前一歪,靠入姐姐溫暖柔軟的懷裡:「三姐,你教我的那些方法,全部都不管用。」
三公主這才得知俞鹿和桓行素相遇的契機是被別人的天雷波及了,忙詢問她是怎麼回事。得知她已痊癒,才微鬆了口氣,捊起了俞鹿剛才的話。
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面對一個千嬌百媚還不需要他負責的女人,也能無動於衷。
若不是心性過人、自控力強得難以想象,那就肯定是中看不中用的軟腳蝦。
凡間男子皆不能免俗,能守住誘惑的人,太少太少了。她妹妹看上的,八九不離十,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男人。
自然,這個猜測,三公主並未道明,只是在心裡下了這個判斷,抬起手,摸了摸俞鹿的臉頰,安慰道:「罷了,你也是第一次出手,出師不利,也是正常的,就當做積累經驗了。今後再遇到喜歡的,再試一次就好。」
俞鹿有點兒茫然地聽著。
真的是這樣的嗎?
就像她三姐所說,隨著她遇到的人越來越多,她很快會被另一個人吸引。桓行素會泯然眾人矣,漸漸變得不再特別么?
又或者是,他反而會被襯得越來越罕見?
就像是拙劣的石堆中的一塊美玉,襯托的凡物越多,就越能展現其清透美麗,可遇不可求。
三公主看不慣俞鹿這個模樣,抓著她的手腕,將她從軟塌上拉了起來:「好了好了,時間還早,你也別老在行宮悶著了,我帶你去妖市玩,今夜不醉無歸!」.
妖市在妖界與凡間那混沌模糊的邊緣。
來到此處,即代表已經離開了狐族的領地。
上空籠罩著暗紫妖氣,美輪美奐的夜間盛景,彷彿一幅錦緞畫卷,在眼前徐徐鋪展開來。錯落有致的樓閣、孔雀綠的旌旗、瑩白的魚龍燈,晃花了人眼……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各式各樣的妖怪搖著扇子,在媚笑打鬧。
在妖市,最不缺的,就是供人尋歡作樂、讓人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為了給妹妹散心,三公主還邀請了幾個好友,包下一個花廳,打算好生熱鬧一番。入座以後,銷金窟的妖怪低頭端著酒菜上來。三公主親昵地勾著俞鹿的脖子,說:「聽說,在上月,此處來了一班樂伎和舞伎,得奉上千金才能買來一宵的演出。今晚我已經讓人安排上了。」
俞鹿睜大眼,有點興趣了:「真的那麼好看?」
「誰知道呢。等會就看到了。」
話音剛落,花廳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群婀娜多姿的妖怪魚貫而入,頭戴面具、身著飄逸衣裳,懷抱琵琶和古琴。
一時間,整個花廳,彷彿都被沁人的濃稠異香盈滿了。
正如三公主所言,這群妖怪的演出,果真名不虛傳。舞姿柔婉妖媚,樂聲華麗而詭譎。
這樣飲酒作樂的酒宴,俞鹿過去也參加過不少。但也許是因為曾和桓行素的琴音相伴過兩個月,習慣了那冰泉落石般清心致遠的撫琴聲。此刻,再聽這妖怪的曲目,俞鹿感到有些頭昏腦漲,胃脘悶悶的,胸臆間一陣心浮氣躁。再看那獻媚的舞蹈,有些索然無味了。
只不過,看向四周,包括她三姐在內的友人,倒是都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表演中。
俞鹿不想打擾她們的興緻,打算自己去外面的走廊透透氣,順道,也散一散上了頭的酒氣。
她悄悄起了身,推開身後的木門,閃身出去了。
木門關上,靡靡之音被隔絕在內,安靜了很多。這條長長的走廊,同時也是一個懸空的陽台,掛著不少暗紅的紙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晃蕩。
遠處有個寬敞一些的露台,還有椅子,不如就去那邊坐坐。
俞鹿揉了揉眉心,慢慢走去。在轉過拐角時,頭上的瓦片,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踩之聲。
俞鹿詫異地抬起頭,下一瞬,她就見到一個少年從外面翻了進來,驚險地落了地。
一仰頭,他就和俞鹿對上了臉。
俞鹿依稀覺得他有點眼熟,辨認了一秒,她就認出了這傢伙是誰——這不就是當初追著一隻大妖來擎山附近,還在溪邊用符咒打中了她後腿的那對道士姐弟里的弟弟么?
俞鹿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裡?」
一落地就碰到了妖怪,少年本是滿身緊繃一臉警惕的,聞言,反而愣了一下:「你認識我嗎?」
「我當然認識你了,你當初在溪邊不是用符咒打過我的腿嗎?」
「……」少年震驚道:「居然是你?!你是那隻狐妖?!」
俞鹿不答,往他身後看去:「你的姐姐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這裡可是妖市。」
妖市是徹頭徹尾的妖怪地盤,卧虎藏龍,不知潛伏著多少厲害兇殘的大妖。
道士和妖怪天生不對付,若是單槍匹馬地闖進這裡,就和小羊進了狼群、唐僧跑進妖精洞里差不多。寡不敵眾,被拆吃入腹都有可能。
「我……」少年張嘴,想要解釋,忽地,目光微變——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一陣足音從遠處傳來,似乎有一群妖怪正在接近這邊。
沒時間解釋了,少年以手撐著欄杆,靈活地往廊外一翻,落到了下方的屋檐處。俞鹿微驚,上前兩步,扶著欄杆,往下一望,眼珠子看著他就這樣消失在了黑夜裡。
這傢伙來這裡是想做什麼?
想不通。
罷了,反正他們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人家做什麼,她也管不著。
俞鹿搖了搖頭,走到了陽台上,趴在欄杆處,望著天頂的月亮,吹著涼風,酒氣散去了幾分。
現在,桓行素應該已經回到師門一段時間了?
這個時辰,也快到他平日的就寢時間了。
在他的同門問他修行的經歷時,他會不會告訴師兄弟,說自己在擎山遇到了一隻狐妖?
畢竟也只相處了短短兩個月。到最後,不知道是她忘記這小道長比較快,還是桓行素忘記她這隻頑劣的狐妖更快呢?
不對,怎麼又想起他啦。
俞鹿使勁地晃了晃腦袋。三姐說她臉紅的那句話在耳旁一晃而過,她莫名有些心虛,用涼涼的手背貼了貼自己的臉頰來降溫。
就在這時,她餘光看見一個身影走近了這邊,在欄杆處停了下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妖怪,頭戴紗帽,興許也是出來透氣的。看他的衣服樣式,和剛才那些樂伎顯然是一夥的,手中還握著一杯酒,酒里插著一枝花。
察覺到了俞鹿的目光,他也望了過來,帽檐下,露出了一張俊美的面孔,甚至可以說是妖艷過了頭,目光微含深意,主動搭了話:「小姐也是出來透氣的?」
俞鹿看不透這傢伙的真身,只覺得被他打量時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也說不清從何而來,便含糊地「嗯」了一聲,轉身,打算回去了。
孰料,對方忽然一個箭步跨了過來,攔在了俞鹿面前,似笑非笑地說:「小姐怎麼見了我就走?我有這麼可怕么?」
他杯中的那朵花散發出了一陣怪異的香氣,撲面而來,俞鹿一個冷戰,心道糟了,可已被夜風送了些許香氣進了鼻腔,眼前一黑,軟倒在了他的懷裡。
……
再醒來時,俞鹿的太陽穴疼得彷彿要裂成幾瓣,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偏殿里,周身都酸軟無力。
隔著門,外頭有幾個黑影在晃動,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雖然沒看到他們的樣子,但是,他們的其中之一,肯定就有剛才將自己弄到這裡的妖怪。
低微的語聲隔門不甚清晰地傳來。
「兩個女人的心肝,怕是有些不夠。可惜了,主人的傷勢不宜再拖,還是能採補一些就是一些……」
「哼,那個女道方才在抵抗時傷了主人,等一下就先從她開始。」
……
俞鹿撐起身子,卻沒什麼勁。歪過頭,就發現這座偏殿里居然不止她一個——幾步之遙的一個銅爐前,也靠著一個不省人事的姑娘,赫然正是那對道士姐弟里的姐姐!
俞鹿的目光定住了,將外面的對話與眼前的情境聯繫了起來,頓時一陣駭然。
她記得,這對姐弟說過他們是為了抓住一隻害人的兇殘妖怪,才來到擎山的。
跋山涉水,不遠萬里。若是不達目的,他們不可能輕易放棄。之所以混入妖市,很可能不是因為新奇好玩,而是有蛛絲馬跡指引他們來到這裡——他們要找的那隻惡妖很可能就藏在妖市!
確實,妖市是一個中立的地帶。藏污納垢的角落太多了。那般兇殘的妖怪,要是藏在這裡休養傷勢,並趁機抓捕獵物來采陰補陽,也很正常。
俞鹿的冷汗刷地就流下來了。
這對姐弟里,顯然是姐姐的道行更高深。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這女道士中了招,被抓到了妖怪的老巢……餘下的那個弟弟,尚欠閱歷,道行也不足,更不能指望。
如果他追到了這兒,多半也是送羊入虎口、凶多吉少的命運。
俞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支起上半身了。
她的雙手被繩索綁著,幸虧腿是能動的,半爬半摸,終於接近了那女道士,使勁用手肘頂她的胳膊:「喂,快醒醒!火要燒到我們屁股啦!」
「……」
女道皺眉,可還是昏昏沉沉的,沒有醒來。
俞鹿不由泄氣。
完了。這下該怎麼辦?
對了,話又說回來,她三姐發現她失蹤了沒?
俞鹿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因為那隻惡妖同夥的衣著,和那群樂伎的一模一樣。如果說,他跟那群表演的妖怪是一夥的話,那麼,情況就很不容樂觀了。
她現在沒什麼力氣,但應該不是妖力被削減了,否則,她早已控制不住,變回了狐狸。而是因為那朵花的花粉有讓身體綿軟的作用。
俞鹿咬唇,若是這種情況,她即使化成了狐狸形態,也未必會比現在更靈活。至少,連不遠處的那扇窗戶,她也是跳不上去的。
還是先弄掉繩子再說。俞鹿閉眼念咒,然而試了才發現這繩子附帶了法力,以她之力,根本撼動不了。
拖了這麼點時間,外面幾隻妖怪已經商討結束,話語聲停止了。黑影在慢慢靠近,彷彿準備踏進來拿她們開刀了。
俞鹿悚然之際,忽然聽見外頭古怪的動靜。幾抹影子倏地一頓:「誰?!」
「有個臭道士闖進來了!」
「快去……」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炸開一聲巨大的「噼啪——砰」的裂響。數扇木門俱裂,彷彿沒有重量的薄木片,狠狠砸飛到了半空,撞倒了偏殿內無數的傢具、裝飾品。
狂風夾雨,呼呼灌入,吹得俞鹿一個趔趄,身子不穩,跌趴到了台階上。外頭的幾個妖怪連還擊之力也沒有,就哀嚎著化成了灰。
在煙氣之中,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地沖了進來。其中一人正是女道士的弟弟。另一個身影,出乎意料的,居然是桓行素!
俞鹿:「!!!」
她坐在地上,徹底懵了,眼睜睜看著桓行素沖了進來,面色鐵青,早已失卻了平日的冷靜自如。
環顧四周,他一瞬就發現了她。來不及分辨那一刻他的神色,俞鹿已被一個箭步衝來的他摟入了懷中。
桓行素氣息急促,雙臂力氣很大,彷彿摟住的是一個失而復得的寶貝。
另外那少年也急匆匆跑向了角落裡的女道士,將她攙起,焦急道:「姐!你沒事?」
——在合力圍捕那隻惡妖時,這少年與姐姐被詭計分散了。他目睹著自己的姐姐和俞鹿相繼被抓走,也清楚自己單打獨鬥時,和那隻惡妖的實力相差頗大,只有姐弟二人聯手,才有可能拿下那東西。
若是貿然行動,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那就真的沒人能救他們了。又不能趕回師門求救,否則,山長水遠,一來一回,等救兵趕到,他姐姐肯定已經死了。絕望之際,少年忽地想起了上次在溪邊那個露了一手、便知其道行深不可測的年輕道長,一咬牙,轉頭就已最快速度趕到了擎山求助。
那天在溪邊和這年輕道長相伴的狐妖,方才出現在了妖市裡。說實話,少年其實也拿不準那年輕道長如今是否還留在擎山。若是撲空,他真的無計可施了。
好在,去到那座木屋時,裡面亮著燈。
柴扉緊閉,屋門敞開。桓行素正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望著放在桌上的東西發獃。
少年沒有細看那是什麼,只瞥到那似乎是狐狸睡過的小窩,還有一些姑娘用過的東西。
聽見腳步聲,桓行素倏然抬目,神色凌厲,甚至有些微的猙獰。
只是,看清楚來人是誰的一瞬,他眼中的光亮,似乎一下就熄滅了。
不敢再耽擱時間了,少年快步上前,三言兩語將事情經過和自己所言所聞都和桓行素說了,懇求他一同前去妖市,出手救人。
說來也奇怪,只是一段時間沒見,少年彷彿有種錯覺——這位年輕道長和以前有了不同。威儀和壓迫感非過去能比。以前只是冷淡,如今多了幾分讓人生畏的尊貴氣質。讓少年在說話時,都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桿。
桓行素聽完,果然臉色劇變。
萬幸的是,他們趕來時,一切還來得及。預想中最壞的畫面,沒有出現。
女道士不過是暫時暈過去了而已,身體有些擦傷,沒有大礙,此時也恢復了模糊的意識。少年鬆了口氣,對桓行素感激不已。察覺到桓行素和那隻狐妖似乎有話要說,便攙起了姐姐,先離開了這裡,去鎮子上找大夫。
偏殿中,一眨眼,便空了下來。只剩下了半跪著的桓行素,和被他緊緊摟在懷中、還搞不清狀況的俞鹿。
俞鹿耳膜嗡嗡的,還沒能從懵然的狀態里恢復過來,抓住眼前的袖子,傻愣愣地問:「道長,你不是已經回到師門了嗎?」
「你在這裡,還想讓我去哪裡?況且,從來都沒有師門。」澎湃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桓行素閉了閉眼,慢慢鬆開了雙臂。察覺到了什麼,他撥開了俞鹿那凌亂的額發,垂首,在她額上那磕出的紅印處留下了一吻。
一股清正的氣息自此處湧入了俞鹿的四肢百骸,比剛才暈乎乎的時候要舒服多了。
只是,桓行素說的話,還是讓俞鹿的思維再一次混亂了:「什麼,你沒有師門?這是什麼意思?」
桓行素握住了她的手,輕嘆一聲,這一次,認真極致、不留一絲隱瞞,沉聲說:「鹿鹿,我不是凡人,也比你以為的要大得多,本是絕境山上的仙族,封號一個戮字。之所以一直瞞著你,是因為我正在歷劫,不可泄露天機。那日,你所遇到的天雷,也並非是因為有大妖在附近歷劫,而其實是卷進了我的雷劫里。」
俞鹿:「…………」
俞鹿:「??????」
絕境山上住著仙族,她是知道的。
但是,封號為「戮」一個單字的仙君……卻是怎麼看,都只可能是那一位了——那真身為五爪玄龍、貴不可攀的戮仙君。
這位仙君在三界都大名鼎鼎,俞鹿從沒想象過自己會和他有交集。因而,也不知道,戮仙君的本名就是桓行素。
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了。
現在想來,天帝一脈,好像、的確是世代桓姓的……
不,不對,這也不能怪她沒有聯想到?!
即使知道了戮仙君的名字,她也只會以為是重名了而已啊!(╯‵□′)╯︵┻━┻
桓行素凝視著她,將她變來變去的神色都收歸眼底,低聲說:「你那天走得太快了,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被渡劫所限制著,他不能透露任何與身份有關的信息給她聽,只能扮演著凡人道士桓行素。
那日,被她親吻時,他終於知曉了自己的心意。卻也在同時,被她的話惹惱了,彷彿一顆暖熱的心臟被潑了一盆冷水。一氣之下,便推開了她。
不過,在冷靜下來后,桓行素已經想明白,妖怪的天性就是這樣。今後再慢慢教她就好了。既然喜歡上她,那麼,接受她真實的每一面,包容她、引導她,都是他應該做的。
等她回來后,他要和她認真地談談。
可惜,待俞鹿從溪邊晃回來時,很不湊巧,桓行素所歷之劫的最後一場天雷,也要降臨了。
沒有時間和她說太多,只能等天雷之後再談。
結果,等桓行素回到小屋時,已經人去樓空。
從頭到尾,俞鹿留給他的,就只有「鹿鹿」這個名字。在妖界,光憑一個名字去找她,純粹是大海撈針,不可能有結果。
但他卻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依然守著那間屋子,守著她留下的東西。
皆因紅線的那一端被她鬆開了,若他也鬆了手,那這段緣就不復存在了。
桓行素垂下了眼,看到她的手指在掙扎時被繩索磨紅了,將它握於手心,用唇輕輕吻著那些破了皮的地方。
俞鹿的臉紅了起來,倏地縮起手,小聲嘟囔:「之前,你還說不可以做這些男女授受不親的事的,現在又要這樣……」
可以說是十分記仇了。
桓行素隱下了眼中的笑意,面上嚴肅:「是你今後不能再和別人做同樣的事了。」
「嗯?」
桓行素將她穿膝抱了起來,往外走去:「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為了穩住身體,俞鹿摟住了他的脖子,往四周望去,才發現這裡已經不是妖市內部了,而是渭水河川附近一片森林裡的廢宅。豪華的裝潢,不過都是妖怪的障眼法而已。
折騰了一個晚上,天已蒙蒙亮起。時節分明已走到冬天,林中的枯枝,卻還結著零星的未掉光的紅葉。
桓行素將俞鹿放到了一塊平坦的石上,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鄭重無比地說著自己的打算:「稍後我會先將你送回府上休息。待天明后,我會登門拜訪,拜會你的父母。」
「說起這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我的父親其實是狐王。」俞鹿小聲說,又不解道:「不過,為什麼要拜會我的爹娘?」
桓行素坐直了身,不閃不避、認認真真地說:「我希望求得他們同意,允許你和我結為名正言順的道侶,一同上絕境山生活。」
俞鹿微微一愣。
這些日子的憂鬱和胡思亂想,好似都在不知不覺中被融化了。俞鹿托腮,生出了一絲淡淡的甜意,心裡愛極了他現在的模樣。她撿起了一片落到衣裳上的紅葉,用葉尖尖劃了划他的心口,故意逗他:「只要徵得我父母同意就好了么?行素哥哥,你還沒問過我願不願意跟你上絕境山呀。」
桓行素怔住了,彷彿沒有想過她有可能會拒絕,睫毛輕輕顫了下,雪白耳根微紅,悶聲說:「我……」
見狀,俞鹿樂不可支,直接笑了出聲。蓄力往前一撲,將面露詫異的桓行素撲倒在了石上,用一個親吻回答了他。
當然是願意的。
因為,被你從溪中撈起來,睜目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對你一見鍾情啦。
——番外:仙君與小狐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