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清晨的光從帳篷頂端虛掩的小窗透進來的時候, 團長才意識到天亮了。
說起來,自從舞團漸漸穩定後, 他已經很少有這麽輾轉反側過了。還記得上次是因為想用阿雅來激勵美奈更上進卻不小心破壞了兩個小姑娘之間的感情,看起來三大五粗卻擁有著一顆細膩小心髒的團長咬著手絹嚶了大半夜, 直到其他人深夜被驚醒還以為鬧鬼了, 才把他給鎮壓下去。
在床上坐了一會,團長還氣起了身,不大的床發出終於解脫的嘎吱聲, 伴隨著團長走開的腳步聲。剛打開帳篷, 還未來得及精神十足地催促大家起床,團長就看見自己門口縮著一個女孩子。
她不知道在這裏坐了多久了,身上帶著淺淺的露氣, 聽到帳篷門後的拉鏈拉開的聲音,有些措手不及地看過來。
“美奈?”團長看著眼前的女孩。
美奈急忙站起來, 可是似乎蹲太久,腳還有些發軟, 踉蹌了幾下後被團長扶穩。
“……團長想要換掉我嗎?”這句話不知道卡在美奈喉嚨裏多久了,以至於說出來的時候已經分不出自己是更輕鬆還是更惶恐。少女的聲音有些暗啞, 她直白地看著團長的眼睛“告訴我, 是不是這樣?”
這個姑娘驕傲又倔強,緊緊盯著他的時候像隻爪牙鋒利的貓。
團長忽然想到昨天阿雅跟他說過的那些足以動搖他的話,話語間便忍不住有幾分猶豫“美奈, 阿雅她……確實跳得很好。”
眼前少女的眼裏瞬間就蓄滿了淚水, 可是她緊咬著牙忍著, 退後了兩步“我知道。”
“這件事你已經跟我說過很多遍了!”美奈低聲朝團長咆哮,像個受傷的小獸“從小你就在跟我說,一直在說。媽媽的舞,她跳得比我好。”
“我努力有什麽用!你告訴我我努力有什麽用?!我每天做最基礎的練習,每天都在想我該怎麽做得更好,可是那又有什麽用?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到的所有努力,可是我就是沒有她那麽有天賦!我們的基礎明明是一樣的,我的努力也不輸給她,可隻要是關於舞蹈她永遠能學得那麽快那麽好,她永遠能體會到舞蹈所有意境拿捏好所有感覺,可是我學到最後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差什麽,我以為我已經能跳好,她們都說我很好,可是我連自己差什麽都不知道……”
美奈含著眼淚笑起來“說什麽隻要更加努力就能成為最好,我的天分根本沒有阿雅好,我怎麽有希望追得上她。”
團長沒辦法再維持不著調的模樣,伸手握住美奈的肩膀“美奈你冷靜一點。”
“……迷霧是媽媽最出色的舞蹈。”美奈低下了頭,半晌“可是我跳不好迷霧。”
團長緊張的滿腦子找著能安慰美奈的話,可想來想去,卻也隻是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有些時候有些事真的不是努力就能達成的,美奈多想成為最能詮釋迷霧這支舞的舞者,多想成為夢中那個溫和可親卻麵目模糊的母親的驕傲,可是她努力了,拚命了,用整個青春來做這件事,還是無法超越阿雅。
殘酷的不是現實,是已經這麽努力了,可你沒有天分幫你走得更遠。
看著美奈咬著下唇就是要把眼淚憋住死都不哭出來的樣子,團長伸手摸了摸美奈的頭,近乎習慣性地鼓勵起她來“美奈,你說得對,但你別忘了,每行每業都有天才和普通人,有天賦的人都付出了那麽多努力,普通人難道就斷定自己不如別人所以甘心混吃等死了嗎?”
“何況美奈你也是很有天賦的舞者啊,你是我最驕傲的小姑娘。”
有時候並不是有希望才去努力,而是努力了才能看見希望。
安撫好美奈,團長抬起頭,才看見薄野翎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她就站在前麵沒多遠,也不知道站在那裏聽了多久,注意到團長的目光,她回了一個有些猶豫的微笑。
團長這裏還有些手足無措,美奈就用力擦了擦她的臉,好像這樣就能擦掉她剛剛所有不安和脆弱,重新變得強勢又驕傲起來。她目不斜視地離開,和薄野翎擦肩而過。
“阿雅。”看著美奈離開,團長才出聲叫道。
作為團長,他不僅要操心舞團的收支情況,孩子們的身體狀態,女孩們之間的關係和心理狀況,還要處理亂七八糟焦頭爛額的事,團長隻覺得最近發際線都後移了不少。
“我先去練習了。”薄野翎輕聲說,轉身離開。
最後兩天的時間匆匆流過,夏日祭很快來了。早早的路邊就擺上了不少小吃攤和一些撈金魚射飛鏢的小店,舞團的後勤組也麻利地搭起了簡易的舞台。白天還很熱,來逛的人並不算多,但夏日祭的祭典都是晚上才開始。
如深藍寶石般沉靜安謐的夜幕下連綿了一路的燈籠,四溢的食物香氣和店家的吆喝,男人們的交談混合著浴衣少女們的嬌笑,這才是夏日祭最熱鬧的時候。
薄野翎幫著搭好了台,抱著搭架子時踮腳用的凳子走回帳篷群,正巧看見美奈正在朝這邊走過來。她手上拿著一件跳迷霧時的白色寬袖和服,經過薄野翎時看都沒看她一眼。說來也奇怪,盡管美奈一直都表現得好像視線裏從來不存在過阿雅這個人,在團長麵前也說過了那樣的話,可她除了被阿雅跳得越來越好的迷霧逼得整個人爆發般的全力打擊了阿雅一次外,其他時候都不曾主動欺侮過阿雅。
畢竟薄野翎不是真正的阿雅,她放下自己漫無邊際的思索,接著幫忙整理正在拉帆布的後台。忙忙碌碌了一天,才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把所有事巨細無遺地檢查好。薄野翎坐在後台的小門外,裏麵換衣上妝的還在忙亂,打雜的她倒是有時間可以看一看外麵的景象了。
薄野翎站在外麵發呆,忽然想起一個星期前她和井野的約定。如果沒有阿雅這件事的話,她現在應該穿著新買的浴衣,拉著井野和天天,和朋友們一起吃著小吃,一起撈金魚笑鬧成一片了。
“阿翎!”祭典開始後不遠處就一直熱熱鬧鬧地吹奏著節日的曲子,顯得其他聲音都不清晰了。薄野翎下意識地辨認出自己名字的音節,抬頭,就看見不遠處正吃著烤魷魚手裏大堆零食的丁次。他從路邊走過來,身邊還跟著鹿丸“阿翎,你看見井野了嗎?之前她說要帶著你的貓一起來看看你,就先來了。”
“沒看見。”不遠處的聲音太大,身後的後台更是忙碌又吵鬧,薄野翎高聲回答,怕對方聽不見。
丁次似乎打算說話,可是實在太吵,他等著祭典的音樂結束,抱著太多東西也沒法抽出手來揉揉耳朵。平時這個時候井野可能已經開始抱怨了,可是丁次隻是笑了笑,問“這裏的演出還沒開始嗎?”
“還要再晚一點,大家現在都忙著吃東西玩遊戲呢。”薄野翎也笑。
“哦,那阿翎也跟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吧?今晚外麵擺了好多小吃攤哦,味道都超讚的!”丁次笑得臉圓圓的,提到食物就無比幸福的模樣。
“不了,卡卡西一會兒要帶阿雅來,我要等他們才行。”薄野翎歪了歪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雖然沒辦法上台,但必須想別的辦法了,明天情報部就要開始審訊了。”
聊罷,丁次和鹿丸便離開了。
夜漸深,舞團終於也開始演出,薄野翎在後台的出口,看不見前麵的光景,隻能聽見音樂聲在耳邊響起。前麵的人似乎越聚越多,事先準備的椅子應該也是不夠。開始演出之後,她這種打雜的反而更清閑了,薄野翎漫無目的的想,舞團那麽多演出,阿雅會不會也站過她現在這個位置,聽著前台的精彩,背對後台的忙碌,看著前麵寂寥的墨色天空。
應該很少吧。
阿雅她,就算再難過也會偷偷想去前台看看吧。
捂著臉,把自己藏在陰影裏,像見不得光的東西,卻深愛著舞台上的光芒。
那是她最向往的地方。
薄野翎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也不知道舞團裏劇目演出到哪裏了,她想了想,還是準備出去看看。可是剛走沒兩步,薄野翎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喂,你去哪裏?”
薄野翎回頭,就看見美奈站在門口皺眉看她。
“美奈。”薄野翎看著還是平常服飾的美奈“你沒換衣服嗎?”
“你在嘲笑我嗎?”美奈微微眯起眼睛,帶著若有若無的敵意。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薄野翎不知道怎麽解釋,於是隻好苦惱地說“我隻是問問。”
後台裏大概太忙亂了,已經結束演出的女孩們便魚貫而出,看到美奈和阿雅杵在門口也默契的都沒問什麽,妝麵還沒卸完便說說笑笑地回了帳篷地那邊休息。後台裏頓時清靜許多,在裏麵念叨著下一場需要登台舞者名字的團長看不見應該在後台裏上妝準備的美奈,便在裏麵來回地喊起來。
眼看倒數第二位舞者已經登台,團長心急火燎地掀開掛了一架子的舞裙“美奈你在哪裏?”
焦慮地抽開道具櫃“美奈你在裏麵嗎?”
著急地朝凳子地下看“美奈你快回答我!”
崩潰地打開足以放在掌心的小小妝匣“美奈!”
“美奈,團長在叫你。”聽著僅隔一層布簾的團長在裏麵撕心裂肺,薄野翎還是開口“你快去吧。”
“準備登台期間離開後台的舞者會被替代,但迷霧不是所有人都能替代的。”可是像這樣無人能替代的節目一旦舞者不能即使到位,團長便會當機立斷的取消或者用別的節目替代,可是現在那個蠢團長還在裏麵犯傻。美奈斯條慢理說話的時候,她就站在門口,可團長是不會離開後台找她的,哪怕團長知道她根本不會離太遠。
美奈轉身離開了,背影漸漸隱沒在黑暗裏。
後台裏叫嚷著美奈的聲音也停下來,轉而第一個在這種時候叫道“阿雅,阿雅在哪裏?”
“團長,我不在抽屜裏。”薄野翎掀開布簾的時候,團長正一臉顏藝地在櫃子裏找阿雅。
“太好了,衣服在這裏,妝匣到處都是,你以前也學過,快點弄好妝準備上台。”團長說得急匆匆,仿佛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他說完就跑往了前麵查看前台的情況,留下薄野翎在後台裏。
薄野翎根本來不及想自己不會化妝的事情,甚至沒時間慶幸自己突然能上台。
她滿腦子都是剛才美奈挺直背脊離開的背影,和團長好像看不見站在門口美奈誇張在裏麵找著美奈的模樣。
團長無疑是偏心美奈的,隻因為美奈那天早上控製不住的軟弱,便決定還是維護這個姑娘骨子裏的倔強。可偏偏美奈除了倔強,同時也很驕傲。她知道團長有心讓阿雅上台,於是頭也不回地就自己離開。
而團長,說不清是體諒美奈的驕傲多,還是憐惜阿雅的心情多,便順水推舟了。
薄野翎換了舞衣,卻有些茫然地坐在梳妝鏡前,她看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化妝品,目光巡梭了好一會兒也找不到落點。鏡子裏的女孩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用手指撩開又長又厚的劉海,露出女孩整張臉。
鏡子裏的女孩子左臉是猙獰可怖的燒傷,右臉即使沒有傷也其貌不揚。
薄野翎看著這張臉,目光再次擺滿了桌子的化妝品上巡梭了一遍,最後定格在桌角處盛著鮮紅胭脂的青花瓷小瓶上。
薄野翎拿起化妝筆,忽然站起身朝門外走去,掀開布簾就和外麵不遠處隱在樹下的人視線對接。鹿丸似乎完全沒想到薄野翎還會跑出來,對視的瞬間一僵,還沒來得及裝作我隻是嫌那邊太吵來清靜一下,就聽見對方問“鹿丸,你會畫畫嗎?”
卡卡西帶著阿雅來的時候很是心累,這姑娘太死心眼,去審訊室轉了一圈也不害怕。她很明白她做了什麽事,也知道自己會接受嚴重的懲罰,所以從頭到尾都並不慌張,好像情報部的地牢就是她的歸所了一樣,想領她出來她都不感興趣。
她沉默得接近死寂,帶在牢房裏一天也不會說幾句話,連舞團表演的消息也能讓她有半點反應。卡卡西最後沒辦法了,又想到答應了薄野翎,隻好強行把她拎出來,幸好還趕得上迷霧。
到的時候舞台前已經聚攏了不少人了,正前方的街道擠得厲害,看來這巡演了那麽多國家的舞團也不算浪得虛名。卡卡西找了棵位置不錯的樹,帶一言不發的阿雅站好,就看見舞台上已經開始製造起了幹冰的起霧效果,白衣的舞者背對著觀眾立在了舞台中央。
原本微微出神的阿雅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舞台上那人的背影,卻微微一怔。
迷霧的前奏起,按照迷霧原本的設定,白衣舞者需要側頭做出整支舞的第一個回眸。臉部的輪廓會在霧氣之中有些朦朧,隻有胭脂紅眼妝的眼睛第一眼便能落進心底,頓時化身高潔脫塵的雲中仙子。
團長在下麵有些緊張地看著,整支舞第一個回眸就必須驚豔,攝魂奪魄俘虜每個人的眼睛,後麵才能把觀眾慢慢拉進舞蹈所表達的意境。
台上的舞者微微側頭露出迷霧的第一個回首,隻見露出的半邊臉頰仿佛蔓延了鮮紅的火舌花,栩栩如生地在臉上怒放。那原本猙獰可怖受盡眾人眼光隻能藏在陰暗處的傷疤,此刻被大喇喇地露出來,還嫌不夠張揚般沿著傷疤繪就出了燃燒的烈火,卻美得放肆囂張,絢爛逼人如縱情盛放的紅蓮之火。
團長整個人一愣,幾乎下意識想叫停,卻在台上的薄野翎開始下一個動作後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直到她轉身,團長才發現原本素白的舞衣也為了配合妝麵也被朱砂渲染了一半,她明明每個動作都沒有改,可是每個動作的感覺卻好像都不一樣了。
迷霧原本飄渺溫柔的基調演變成了另一種神秘幽深的味道。
不像迷霧,卻也緊扣迷霧。
整個場麵都安靜下來,連欣賞讚歎的竊竊私語都沒有了。除了音樂,其他的聲音都消失無蹤。
就這麽看著台上的人展袖,看著她旋轉,看著她次次回眸,好像就有什麽東西在音樂聲中、在舞者翩飛的衣袖間靜默無聲卻又莊重熱烈地綻放,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