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薄野翎能看見一輪血月。


  她明明閉著眼睛,卻能看見濺在牆上的鮮血,路邊一具具倒下的男女老幼的身軀,血月和鮮紅交織在森冷夜色中。耳邊是悲憤的慘叫和哭喊,血液噴濺出來的聲音反複響起。那些靈魂的記憶和情感再無軀殼容納,鮮明而直白地沾惹著薄野翎往外徐徐展開的力量就渲染而來,輕易的在她腦海中融化開。


  那些龐大而混亂的記憶都一股腦的湧進來,在薄野翎的腦海裏翻天覆地攪雲弄雨,她此刻是女人,是男人,是老人,是幼童,是所有在那場屠殺裏死去並至今不願消散離去的靈魂,感受他們極致到永無法忘懷的苦痛。


  她急匆匆地將五歲的小兒子藏進衣櫃,可一回身,冰冷的刀刃從身後捅進心髒,變得渙散的瞳孔裏是行凶者伸手打開衣櫃的動作。


  他瑟瑟發抖地縮在父親懷裏,從來都嚴肅要求他的父親從來沒有如此緊張地抱住他,在母親倒下後,他用背部擋住了襲來的暗器,刀鋒從他脖頸上急掠而過。


  他氣喘籲籲地起身,年邁的身體早已不是多年以前敏捷而警惕的忍者,他想叫身邊沉睡的妻子去看看孫子,可身邊的老伴兒卻已經陷入永眠。他甚至連行凶者的人影都沒見到,原本被人們所欣羨的小小三代同堂之家轉眼一片死寂。


  她被丈夫家裏救出來,新婚沒多久的丈夫催促她快去求援,她剛跨出兩步,破空聲伴隨著短促的悶哼就從身後響了起來。映進愛人死去場景的眼眸灼熱的湧動起來,可下一秒就被人將眼中之物生生挖出眼眶。


  那些痛苦又不甘的情緒裹挾著憎恨和憤怒,濃烈的卷成可怖的漩渦,直想將人的理智燃燒殆盡。


  這廂,美琴還在望著佐助笑,她的手虛虛放在佐助臉頰邊,明明摸不到,卻怎麽都不肯放下來。維持身體靈子重聚的力量不知為何減弱了些,美琴似有所感地朝佐助身後的薄野翎看去,就看見腳尖輕點地麵虛浮在半空的薄野翎已然滑落稍許,臉色有些蒼白的微微蹙著眉,似是不支。


  隔得稍遠些的族人已經再次潰散成一顆一顆的靈體,近些的也在消散中,身體散成螢火蟲般的光點。佐助頓時有些慌亂起來,伸手想抓住美琴,可手卻抓了個空。他緊張地看著眼前的母親“媽媽……”


  美琴看了看消散的手臂,而後起身朝著已經落在地麵上的薄野翎走去,銀發精靈身上的力量輸出越來越弱,像是被什麽強行抑製,她不由伸出去碰薄野翎還有微弱力量存在的手,卻意外地觸到了實感。美琴一愣,隨後抓住了薄野翎的手,她正在潰散的靈魂重新凝實了一些。


  躺在地上的女孩有些痛苦地蹙著眉,臉色蒼白微微掙紮。美琴握緊了女孩的手,將另一隻手放在她的額頭。精靈是對情緒如此敏感的生物,美琴溫柔安寧的心緒一傳過來,就安撫了力竭而昏迷的薄野翎。


  “聽我說,佐助。”周圍的族人一個個崩潰消散,猶如一個個小型煙花,迸發出絢爛的美麗後重新變回漂浮在空氣中的靈子,又慢慢隱沒在空氣中,周圍再次變得一片黑暗。美琴叫了佐助一聲,強撐出一個笑臉,放慢了聲音。


  “你出生的時候,我有想過很多事,你會比較像我還是像富嶽,以後會遇上什麽樣的事,又會成為怎麽樣的人。媽媽啊,真想把你的未來在一瞬間全部規劃好,然後你就可以平安順遂的一直走下去,可我也知道我不能那麽做,你的人生當由你自己抉擇,你的未來你的道路,哪怕是我也不能隨便決定。”


  佐助原本愣怔地聽著,卻見美琴的身體又開始緩慢消散“媽媽!”


  “聽我說完。”美琴堅定地打斷他“聽我說完,佐助。”


  “我還有很多話想告訴你,不說可能就不會有機會了。”美琴放緩語氣“對不起,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就那麽死掉了,把所有的擔子都丟給了你和鼬,真的對不起。”


  佐助張了張嘴“媽媽你,不知道你是被……”他啞了聲,不知道該不該說完。


  “我知道你的意思,佐助,不是那樣。”美琴的樣子有些想哭,卻又努力笑出來“我無法向你解釋什麽,佐助,這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不要聽信別人的話,你自己的道路應該由你自己選擇。”


  佐助木訥地坐在原地,這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死去已久的媽媽忽然就出現了,溫柔地關心他,他才剛剛接受了媽媽又重新回到他身邊,可現在媽媽卻又要消失了。媽媽跟他道歉,說不該把擔子丟給他和鼬,他疑心媽媽是不是不知道殺死她和爸爸的就是鼬,媽媽卻是顯然明白他的意思又否認了當年那件事。


  “不,我不明白,媽媽是在為鼬開脫嗎?為什麽?是不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可是我已經知道了殺死你和父親的就是他,是那個男人親口告訴我的!”佐助緊握著拳頭,言辭獵獵,恨意從黑眸裏流露出來“他殺了你和父親,就為了什麽氣量?這種人……怎麽可以……不可原諒!”


  黑眸漸漸浮紅,寫輪眼緩緩轉動,被憤怒的怨恨支配起來的少年咬牙切齒地站在那裏,清秀的臉龐隱隱有些猙獰。


  ‘啪’液體打在皮膚上的響動,輕微得如同一拂而過的風。


  佐助從血色的記憶裏回過神來,看到的就是無聲地流著眼淚的美琴,黑發的少年一怔,一瞬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他居然在媽媽麵前流露出那麽仇恨的模樣,媽媽一定會難過的啊。


  佐助眼中的寫輪眼淡去,甚至下意識有些拘束地收斂了動作和表情。


  “這就是……他給你選的路嗎……”美琴輕聲喃喃,苦笑起來。她不願意直接告訴佐助真相,也是因為佐助現在已經變得有些偏執的性格,他現在還是個孩子,若知道了真相,一時無法忍耐而硬要去以卵擊石,美琴那時才是真的會後悔。


  “沒時間了,佐助。”美琴的身影已經有些模糊了,可越到這最後,她反而越鎮靜“鼬他,要你抱著憎恨活下去,是嗎?”


  “那佐助來和媽媽打個賭吧?”美琴一邊說著,一邊有些疲憊地笑起來“哎呀哎呀,要是被富嶽知道了,他一定又會板著臉說我們了。”


  黑貓隱匿在黑暗中,一邊關注著昏睡的薄野翎,一邊聽著母子倆的對話。


  美琴跪坐在地上的腿部已經開始逐漸消散了,她坐在那裏帶著笑說完,甚至有些狡黠地朝佐助眨了眨眼睛。夜幕深了,微風襲來帶著幾分涼意,美琴看著正在消散的自己“那麽,最後一件事了,佐助。”


  “不管我們賭約的結果如何,媽媽都不希望你走上被仇恨支配的路。鼬他,教會了你憎恨,但媽媽知道的,這些憎恨最早仍是愛的模樣,愛會成為你的軟肋,但也會成為你的盔甲,你要看清楚,不要在以後的路上,為了舍棄軟肋,而丟掉盔甲。”


  “佐助。”美琴朝佐助溫柔地笑著,卻稍帶苦澀“……你們要好好的。”


  今晚的星空不甚明亮,月亮也早早躲在了雲層後,卡卡西沒有在公寓裏看到薄野翎,就叫出了帕克來找人。不怪他太過謹慎,實在是薄野翎經常被拐,就算是在防守嚴密的戰時也曾發生過兩次,這種事不能不防。


  隻是這次帕克帶的路越來越偏,不靠近外麵,反而靠近了木葉裏的宇智波族地。


  剛靠近,卡卡西就從一片無人居住的破敗街道中間看到了薄野翎和佐助,雖然不知道薄野翎為什麽會在這裏,卡卡西迅速觀察了一下發現無礙後還是落在了街道上。隻是低著頭的佐助像被他所驚動,抬手就丟出一枚手裏劍。


  “……卡卡西。”看見來人,佐助才遲鈍地發聲。


  卡卡西躲過攻擊,微微皺眉“佐助,怎麽了?”視線一轉,他才看見躺在地上的薄野翎雙頰浮著不正常的紅暈,剛想靠近,佐助卻已蹲下,毫不費力氣的攔腰抱起了比他還高一些的薄野翎。


  “佐助?”


  “她要留在這裏。”佐助的神色帶著一種奇怪的滯澀,說話也低沉。


  “你說什麽?”卡卡西微微皺起眉,他倒沒有多想,佐助的神情顯然是壓抑著什麽,一副逼迫自己強行進行思考的模樣,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沉著地看著虛空,一點也沒分給銀發的精靈。


  “我剛剛,看見了我的族人。”佐助頓了頓,沒有去看卡卡西驚疑不定的神情,低啞地繼續說“他們……都沒有眼睛。”


  “在弄清這件事之前,這個人要留在這裏。”


  “佐助!”卡卡西抓住了佐助的肩膀,措辭了一下“阿翎她,身份比較特別,如果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去找三代大人。阿翎看起來不太好,讓我送她去醫院。”


  佐助沒再堅持,他低下頭,果真看見銀發的少女臉上飛著一片病態的紅暈。


  薄野翎隻是發起了低燒,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在盛夏的夜晚開始發燒,但確實沒檢查出什麽緣由,黑貓猜測著這可能就是使用被製約的力量所付出的代價——一段時間的虛弱狀態。


  佐助一夜沒睡,也沒去見三代火影,滿腦子都是美琴跟他說過的話。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媽媽會忽然出現,但也明白一定和薄野翎有什麽關係,說不定還可能再見到媽媽,所以一直未曾離開。


  天快拂曉的時候,一直發著低燒沉沉睡著的薄野翎在床榻上忽然有些不安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夢,沒過多久很快乍然猝醒,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少女貌美,因發著燒而眼角飛紅,睜眼的瞬間豔麗得不可方物,她無措四顧,看見了坐在一邊的佐助。清秀帥氣的少年,和夢境裏在街道上遇見過的小孩子很是相似,薄野翎一下子就滿眼蒙上了水霧“好可怕……”她啞著聲音“他們……挖眼睛。”


  “什麽?”佐助站起來,飛快抓住薄野翎的手“你說什麽?”


  “好疼。”薄野翎微微顫抖地捂住了她的眼睛。


  “好疼。”她本可以拒絕那些湧進來的記憶,可是她選擇了接受。


  她隻是心軟,想要記住那些人的故事。因為唯一能觸碰到他們故事的人隻有她,她想記住那些記憶和情感,想要記住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存在。


  “……他們。”佐助還握著薄野翎的手腕,悵然若失地重複這個詞。


  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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