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夢境中,距離蕭國被滅,上京城破,不過一年有餘。她記得當時蕭景尚已經登基,可現在元康帝正值壯年,身體康健,去年秋末,曾率領嬪妃群臣狩獵西山,一展龍威,許多年輕將領都不及元康帝身手矯健,怎可能隻有短短一年的壽命?


  而元康帝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剪除把持朝政的世家,是從西山狩獵回京方才開始的,此前沒有任何征兆。


  原以為許魏鄭楊四家是因為犯了錯才獲罪入獄,可聽祖父這般說來,似乎另有隱情。


  難道是元康帝的身體出了問題?

  蕭景尚如今仍是皇子,並沒有任何封號,元康帝也正是因為自己春秋鼎盛,才不急於冊立儲君,免得將爭權奪嫡之事提前。


  蕭景尚雖是嫡子,可皇後母族勢微,無法同母族強大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相抗衡。而二皇子的生母便是魏貴妃,出自魏家,如今魏家倒台,二皇子便不足為懼。


  如果是元康帝身體不行,想要提前為蕭景尚鋪路清掃障礙,讓他直接繼位,似乎便說得通為何如此急迫地清除世家?

  若是這樣,那今天落水之事便值得深思一二了。


  自己明明就沒有害趙降雪,可最後的結果卻指向了自己。而她的輪椅是上京城最好的工匠製作,不可能出現輪椅無故滑動的情況,隻能是有人有意為之。


  “想什麽呢,是不是又在打什麽歪主意?”老侯爺見沈琉璃恍惚出神,半晌沒有反應,不禁開口問道。


  沈琉璃回神,一本正經道:“祖父,你覺得聖上身體如何?”


  老侯爺盯著沈琉璃,略微沉思,便立即反應出她話中的意思:“這件事,我會讓你父親暗中查探,不可外傳。”


  沈琉璃頷首:“阿璃知道輕重。”


  老侯爺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琉璃,溝壑叢生的臉布滿褶皺,卻全是慈愛之意,又似帶著某種緬懷。


  沈琉璃知道祖父是透過她思念祖母,她雖沒見過祖母,卻見過祖母的畫像,她與祖母確有幾分相像。


  “阿璃,我知道你看不上傅之曜,單論他的出身和處境,祖父也瞧不上此人。可他能忍世間所有不公,明明屢次被人踩到地上,卻總能搖搖欲墜地站起來,明明屢次快要死了,可他總能活過來。當他十歲被送到蕭國,你無法想象他過的怎樣黑暗的日子,說是與野狗搶食也不為過,人人都說傅之曜會死在冷宮裏,可他不僅活了十年,居然還成了承恩侯府的女婿。”


  “所以,阿璃,你不能輕視他!傅之曜這樣的人一旦得到機會,遇水便能化龍,你若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陪他渡過,他定能護你一生!”


  老侯爺想起已逝的愛人,心中有感,看著青春年少卻已然嚐到了情愛之苦的沈琉璃,不禁多說了兩句。


  他不擔心阿雪,阿雪有蕭景尚真心愛著,可他擔心阿璃,在這個世上除了他和柳氏,無人會真心護著阿璃。


  沈琉璃抬眸,訝異地看著老侯爺:“祖父?”你怎知他化得不是一條惡龍。


  傅之曜人前裝得卑微忠厚,實則就是個心狠手辣殘暴不仁的大魔王。他現在忍辱負重,隻是還不到時機,徹底釋放自己的本性而已。


  因為他,她不得善終,備受折磨。焉知,他不是她痛苦的根源?

  護她一生的話,如何能信?


  如果不是看他救了自己的份上,她都要懷疑今日落水之事,可能是他做的?


  “阿璃,如果有天沈家出事了,你與傅之曜若能平安離開蕭國,就離開吧。”


  老侯爺歎息一聲,轉動輪椅離開了。


  祖父以為沈家可能會被元康帝清算,實質上因為趙降雪出自沈家的緣故,沈家會成為蕭景尚的助力,並不在元康帝的清除名單中。


  沈琉璃怔怔地看著老侯爺花白的頭發,鼻頭微微一酸,眼眶頓時紅了起來。


  眼前漸漸浮現出夢境中祖父為她死的那一幕。


  上京城破,曾經歌舞升平的上京城變成了地獄,屍鴻遍野,到處都是悲泣哀鳴。


  沈家女眷皆被滯留在了上京城,她不知因何緣故,本該隨著蕭景尚的隊伍轉移卻最終被留在了這座煉獄之城。沒過兩天,便闖進來一夥持刀搶劫的流寇,將沈家洗劫一空,又見色起意,她不堪受辱便對上了人勢眾多的流寇,寡不敵眾,被利箭射殺時,是祖父奮不顧身替她擋了致命一箭。


  本該頤養天年的年紀,卻死於流寇之手。


  她記得祖父臨死前,說:“阿璃,你還年輕,活下去,重新開始,戰爭終有結束的一天。”


  她甚至都來不及替祖父裝殮,就被突然闖入的陳國軍隊抓走了,隨她一同抓走的還有娘親。她們被抓到了陳國皇宮,她不知道娘親被囚在了何處,而她被傅之曜百般折辱,直到活活被火燒死,也不知道娘親是死是活。


  在夢中,她終究沒能如祖父所期待的那樣,活下去,重新開始。


  *

  沈琉璃從佛堂出來後,天色已經晚了,便沒有回承恩侯府,留在了老宅。


  當夜,沈琉璃和傅之曜同睡一屋。


  隻不過沈琉璃睡在床上,傅之曜在床邊打了地鋪。


  沈琉璃輾轉難眠,忍不住趴在床沿,看向地上熟睡的傅之曜。


  他雙手抱臂,蜷縮著身子而睡,這是沒有安全感的睡姿。


  傾瀉的絲絲縷縷月光下,折射得他蒼白的肌膚似籠罩了一層薄霧般的光澤。睡著的模樣看起來人畜無害,甚至感覺有些可憐兮兮的,單看他無害的睡顏,誰能想到這會是個暴君呢。


  傅之曜雖攻占了上京城,卻不曾再踏入上京城一步,而是直接命人將皇宮一把火燒毀,便隨意指派了一名部下接手上京城,這種刀口舔血的,哪裏懂得如何治理一座皇家城池,隨意頒布施令,朝令夕改,曾經嚴苛的條文律法等同於廢紙,被迫留在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苦痛不堪。


  繁華鼎盛的上京城,逐漸成了治安混亂被遺棄的邊緣之城,再難恢複當日盛況。


  其實,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傅之曜發動戰爭所致,如果沒有傅之曜這個人,戰爭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沈琉璃抓著床榻的手寸寸縮緊,眼裏漸漸凝起了冰冷的殺意,愈來愈濃。


  隻要傅之曜死了,戰爭就不會發生,她也不會落到那般田地。


  結局不就改了。


  心口刺痛了一下,沈琉璃眼裏閃爍著灼灼的光芒,用雙手撐著床榻,艱難地挪動身子,往床邊移動了些,差不多半個身子探出床外,剛好能夠到睡在床/下的傅之曜。


  她看著睡夢中一無所覺的傅之曜,反手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刀尖正對傅之曜的心髒。


  隻要一刀下去,他必死無疑。


  以往打殺人都自有他人去做,不需要沈琉璃親自動手,這算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的想要親手了結一條人命,心裏隱隱發怵,眼神卻異常堅毅。


  比起自己在意的人,犧牲一個傅之曜算甚麽。


  沈琉璃心口的刺痛卻越來越劇痛,疼的都快握不住匕首了,這一次發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咬牙拚命地握緊了匕首,強忍著心疾發作的痛苦,用盡全身力氣刺向傅之曜的心髒。


  然而——


  當刀尖觸及傅之曜衣服的刹那,沈琉璃心髒疼的宛若炸裂,一瞬間,渾身力氣驟然被抽離,再難握住匕首。


  匕首脫手落下,而她整個人更是近乎虛脫地癱軟在床上,額頭直冒冷汗。


  她捂著心口,撿起掉落在傅之曜胸膛上的匕首,緩和了半天,便默默地蓋上了被子。


  得出一個更難以接受的事實,她殺不了傅之曜!

  難怪白天她負氣地說傅之曜死不足惜,心口就疼了一下,當時不甚在意,不想竟是給她的警告。


  她不能殺傅之曜。


  若是動手去殺,自己也會因心疾而死。


  沈琉璃躺在床上,胸口劇烈起伏,重重地喘著粗氣,鬱悶地生無可戀了。


  而此刻,睡熟的傅之曜卻陡然睜開了眼睛,眸底陰森森的,如淬了毒一般。


  想殺他?

  全然不顧自己救她之恩,果然是惡毒無心之人。


  ……


  待到半夜,沈琉璃都了無睡意,滿心惘然。


  寂靜的夜中,傳來一聲極低極小的呻/吟聲。


  沈琉璃蹙了蹙眉,抬頭朝傅之曜看過去,借著月色微亮的光芒,她發現傅之曜的身體不停地戰栗著,原本白透的臉色也變成了緋紅色,眉頭皺成一團,表情痛苦,薄唇翕動,似低語著什麽。


  這樣的傅之曜,還真是脆弱。


  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如炭火,她咧嘴笑了:“發燒了?活該!”


  燒死你,最好。


  燒不死,燒成傻子也成。


  沈琉璃樂顛顛地坐在床邊,撐著小下巴,饒有興致地欣賞著未來大魔王被高熱折磨的難受表情,心情好轉了不少。


  可欣賞著欣賞著,她就發現傅之曜根本就不可能被這一點高熱打倒,好吧。


  一場高熱若要了他的命,倒也省事。


  可他就不是那種短命的人啊,要不然哪兒還有以後的事發生?


  沈琉璃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既然死不了,那還得該幹什麽就幹什麽,照她以往的性子,自然是放任不管了。


  可如今——


  沈琉璃眼珠微轉,揚聲喚了兩名守衛進來,指著傅之曜道:“將他給我扔到水裏去!睡覺敢打鼾,吵死本小姐了。”


  守衛驚詫。


  這可是晚上,如果在水裏泡一晚,哪兒還有命在?


  兩名守衛對視一眼,觸及到沈琉璃冷冰冰的眼神,當即不敢有任何異議,抬起傅之曜便往外邊池塘走去。


  這還發著燒呢,咋能這樣折騰人。


  沈琉璃皺眉:“誒,你們往哪裏去?”


  “池、池塘。”


  “扔什麽池塘,你們想我明天被祖父打死嗎?再說扔冷水裏凍死了,我以後還欺負誰去?立刻,馬上,給我扔到旁邊溫泉池去!”


  沈琉璃氣呼呼地指揮著兩名守衛,“池子裏空間大,想怎麽打鼾都行,這樣就不會吵到本小姐睡覺了。”


  為了能睡個安穩覺,就能把自己的夫君扔到水裏去,也不知道讓大夫過來瞧瞧。


  沈大小姐果然任性妄為,隻顧自己痛快。


  兩名守衛人微言輕,哪兒能為傅之曜說上求情話,最終隻能依言將燒得滿臉通紅的傅之曜丟到了溫泉池裏,水深幾乎快漫過傅之曜的脖子。


  見狀,兩人又找了條繩子將傅之曜綁住,免得滑落池底淹死。


  傅之曜隻覺得渾身異常難受,猶如冰火兩重天,可過了一會兒,又不知置身於何處,仿佛被溫暖的水流包裹住全身,竟覺得好受了些。


  當天空泛起魚肚白,傅之曜熬過了一波波的高熱,疲憊地睜開雙眼,見自己整個人泡在溫泉裏,一下子愣住了。


  他知道自己後半夜發起了高熱,是白天下水救沈琉璃所致,他本想像以前一樣,默默地硬挺過去。


  可,是誰將他扔到了溫泉裏退熱?

  是沈琉璃嗎?

  她會這般好心?


  “呀,還活著啊?我以為人在高熱的情況下,扔到水裏泡上一晚上,第二天就會看到一具屍體呢!”沈琉璃出現在溫泉池邊,白皙的小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和遺憾。


  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沈琉璃本想折磨自己,卻不想適得其反,反而讓他退了熱。


  “讓大小姐失望了。”傅之曜掀了掀唇,嗓音因持續的高熱而變得嘶啞,疑似帶著陰惻惻的意味。


  沈琉璃彎了彎眉:“不失望,來日方長!”


  傅之曜抬頭看向沈琉璃。


  沈琉璃也看著傅之曜。


  兩人視線交匯,電光火石,也不知滋生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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