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十四章.雨中來客
西邊一輪殘日即將沉入山河,長街上、巷弄中,歸影匆匆,來客都已經找到了落腳處,小鎮熱鬧了一天,終於沉寂下來。
聞言,趙牧靈頓時鬆了一口氣,拿起地上的家夥事兒,肩上搭著沉甸甸的布裹子,牽著小女孩往朱東雀街走去,原來小女孩說“我們拿果串兒換了好多珠子!”
既然是拿果串兒換來的,那就不是偷搶別人的了,趙牧靈看見光禿禿的稻草靶子還以為是幾個小家夥吃了個精光,原來是都換給別人了,不過,有這麽值錢?
趙牧靈將最後一個荷葉包裹解下來交給小姑娘問道“你們是和誰換的?”
朱清兒一隻手緊緊抱著荷葉包裹說道“你剛進去,街上突然衝過來好多老頭老太太把圍在一起的人都給叫走了,有的老頭老太太可凶了,拳打腳踢打得那些人腦瓜子砰砰響,把我們嚇了一跳。哈哈……”
小女孩想到那些人被提著耳朵拎走的樣子笑出聲來,忘了話頭。
趙牧靈又問道“然後呢?”
朱清兒又道“然後又過了一會兒,你還沒出來,他們說要進來找你,突然就來了三個人,問我們‘賣這果串兒的去哪了?’我們說你進去了,他們三個就都不說話,然後有個人一臉壞笑說‘你們敢不敢把這果串兒賣給我們?一個果串兒我給你們十枚錢’。
“我一聽呀,你平日裏兩個果串兒和一把酥糖才五枚錢,他們一個就給十枚,看著他們一臉壞笑一看就像騙子,我就說了不賣。”趙牧靈一聽是三個人,立馬就想到早上遇到的那三個少年,原來他們已經下山了。
小姑娘娓娓道來“然後他們有一個人又說‘你們是不敢賣吧’,武衝一聽便說‘我敢’,武柏、武竹、武鬆也跟著說‘我也敢’,我和武冥沒有攔住他們,武衝又說‘我們不要錢,我們要珠子’。有個人真的拿出來一顆珠子說‘是不是這種珠子?’我一看和我們家裏的珠子是一樣的,姐姐說一顆珠子幾千枚錢都不換呢,所以我們就賣給他們了。”
趙牧靈震驚不已,心道“沒想到這珠子竟然這麽值錢,炎姑娘拿出這珠子的時候我還以為值幾百枚錢便差不多了。”
又一想,武衝一定是今天被他們說的那個女子欺騙,讓他們去一丈觀池塘便送他們珠子,所以才想拿果串兒換珠子,武衝看起來人如其名,其實倒是粗中有細,小小年紀,倒也有趣。可是,沒想到那三個少年竟然會為了幾串解饞的小零食激將幾個小孩子。
小姑娘話音不絕“我們取一串他們就買一串,開始呀,我們賣他一串一顆珠子,一下就賣了一半,沒想到他們還要繼續買,我們就說一串六個珠子,他們三個想了半天還是答應了,我們本來想剩下七串,留著一人一串自己吃,他們還是要買,我們說把荷葉裏麵的糖酥賣給他們,他們卻不要,他們隻要糖果串兒,我們一起想了想就說最後六串要一串十顆珠子,開始他們三個人還想了半天,沒想到最後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小姑娘話如流水,滔滔不絕,將六個人想給自己藏私的事也一並說了出來。
趙牧靈感受著肩上布裹子的重量,心中滿是疑惑“他們三個人一看就是頂聰明的人,怎麽會舍得花那麽多冤枉錢來買自己這果串兒?難道是因為自己下山的時候送了他們幾個果子解渴,所以他們才這樣來感謝我嗎?
“但是又一想,幾個果子的事怎麽會值得花這麽多錢來專門感謝我,而且他們言語譏諷,挑逗六個小家夥賣給他們,好像是奔著果子來的?但如果是奔著果子來的,北山下有那麽多,他們自己去摘就行了,倒不用在自己這裏買。
“如果自己在的話,他們出這麽多錢來買自己的果串兒可不行,自己倒像是騙錢的。”
疑惑重重,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去想了,下次再見到他們有機會問一下他們好了。
趙牧靈笑道“那他們五個回家了嗎?怎麽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小姑娘眉眼藏笑說道“他們呀,和那些圍觀的人一樣,被武爺爺趕回去了!”
趙牧靈心道“原來自己入觀後,武爺爺來過了。”
朱清兒牽著趙牧靈,小姑娘邊說邊笑,漸漸就看到了朱雀東街那座高大的朱紅門戶。
朱紅正門處,一個著赤紅錦袍,繡鳳凰百羽圖案的紅發女子,直身立在門下早已經等候多時。
趙牧靈鬆開朱清兒小小的手兒,道“去吧!”
朱清兒雙手捧著荷葉包裹一蹦一跳朝著那個女子走去,紅發女子神情似有不悅,說道“進去吧!”朱清兒轉身朝著趙牧靈作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才走進門內。
已經看不見朱清兒那小小的背影了,趙牧靈這才遠遠對著那個紅發女子輕輕點頭,轉身往村南去。
那個紅發女子也一直立在門下,直到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小鎮的高牆上。
夕陽歸西,萬物歸棲。
趙牧靈打開院門,暮光中聽見一陣叮當聲音,有個紅裙女子正立在門口看著晚歸的少年,語氣略急地道“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晚?你去看我師傅沒有?”
趙牧靈栓上院門,想起一丈觀外的情形和觀內的風波,心中略作猶豫道“今天貨賣得好,都說青紅相間果子更有滋味呢!所以回來晚了。回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觀裏,你師傅都好。”
炎霜華一聽,立即神采奕奕,高興道“本姑娘親手穿的,滋味肯定沒差。”
趙牧靈去廚房狠狠飲了兩瓢冷水,身上的力氣恢複了七八分,將稻草靶子和布裹子裏的米糧放好,才去正屋,從布裹子裏又取出來四五支黃色的蠟燭點燃後,屋子裏才終於明亮起來。炎霜華精巧的麵龐在燭光下更加嬌俏可人。
趙牧靈從布裹子裏拿出一顆珠子道“炎姑娘,這種珠子到底值多少錢?”
炎霜華伸手在腰間荷包裏摸出一個紅色石頭,雖說是石頭,但卻非金非石,說是璞玉倒更為恰當,隨著說道“看成色的話,你手中的珠子可以換一千個我手中這種石頭,我手中這種石頭一萬枚錢不換。”
這兩日的相處使得炎霜華對眼前的少年已經沒有絲毫的芥蒂,所以沒有絲毫隱瞞便直接脫口而出,何況既然師傅敢把自己送到此處,那在此處自己便用不著多擔心什麽,雖然師傅總是一副不理事事的樣子,可卻是世上自己最信任的人了。
饒是趙牧靈心中早有準備,此刻雙手依然抖個不停。從小到大,趙牧靈身上就沒有多過一百枚錢。若真帶了一百枚錢在身上,那對自己來說就如同一座錢山,也不知道該如何花完,因為自己好像也確實沒有什麽需要的東西。
如今驟然得來這麽多財物,趙牧靈隻覺的仿若是整座北山壓在了自己身上,一時透不過氣來。又怕那三個少年一時糊塗才用這麽多財物來買了自己的果串兒,若是他們事後反悔找上門來該怎麽辦,想一想自己還是要把這許多珠子放好,他們要是再來自己就送還給他們算了,反正自己那些果串兒也值不了幾個錢,隻要他們不為難幾個小家夥就好。
趙牧靈一番震驚之餘,漸嚐餘味“便隻是三個少年就有如此多的錢財隨身,想來這些外來人應該都是非富即貴了,隻是不知他們如今到底是為了什麽齊齊來到鎮上。今日觀中那年輕道姑十二人都下到那洗麻池中,像是專門為了摘花而來,隻是不知為何隻有年輕道姑一人采花而歸。
“今天這些外來人從早上到晚上都堵在一丈觀外,看來一定和一丈觀有關了,莫不都是聽說了觀內的蓮花久開不敗,專為了采花而來,若果真如此,洗麻池中如今隻剩下了七朵花,還有一朵將開未開,即使加起來也才八朵蓮花,大部分人怕是要失望而回了。”
炎霜華一看半布裹子裏竟然全都是滿滿的靈珠,雖然比自己身上的差了兩個品次,但數量還挺多,不禁看著趙牧靈說道“該不會這些都是賣果串兒賺來的吧!”
趙牧靈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得將今天鎮上的情況一一相告,怕炎霜華擔心師傅,一丈觀中發生的事便隱去沒有說。
炎霜華聽後雙手撐臉在桌上陷入沉思,由於胸前奇峰險絕,雙手隻能輕輕捧著雙腮,不過稍即便恢複神采,眼中笑意盈框地說道“牧靈哥哥,我餓了,咱們先吃晚飯吧!”
趙牧靈聽她叫的親熱,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別扭,一時語塞隻說了一個‘好’字,就趕緊將布裹子裏的珠子都放好,急匆匆地跑到廚房裏去準備晚飯了。
陋室之外,天地已黑,夜雨飄飄灑灑,如約而至。
鎮上。
青龍街一處堂皇的府邸內,一個青衣女子正站在床邊雙眼垂淚。床上躺著一個麵目蒼白的人,白衣墨竹,正是被武老頭一腳踢到山下的少年長青。
身側,一個彎眉紅唇的老人側坐在床,將一顆藥丸喂給長青,才略有厲色地說道“幸好傷的不重,吃下回氣丹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但如果你再私自動用禁術,後果你自己清楚,到時候回去之後你就自己和你師傅分說,可不是師伯未盡心力。這次你大道登頂受益匪淺,應當用心領悟,後麵的事就不要摻合了。”老人聲音圓柔,衣著麵相看不出男女。
長青咽下丹藥,滿麵倦容稍有恢複,這才說道“多謝道虛師伯教誨,長青感恩在懷,愧疚難當……”
不待長青說完,門外傳來一個聲音冷冷說道“平日裏不守規矩也就罷了,如今到了此處也敢四處亂撞,幸好你隻是受了傷,沒有給師門招致禍端,不然師傅也救不了你。”
話語間一個黑衣冷眉的男子走進屋內,對著老人恭敬拜禮。
道虛老人頓時嘴角轉笑,揮手示意男子不用多禮,急忙說道“長陵快起來,事情辦得如何?”
男子伸出右掌,掌心一枚蓮花流光溢彩,立時香氣四泄,充盈滿屋,四人一時皆望著蓮花呆滯無聲,靜若無神。
若是趙牧靈在此處定會認出,這個黑衣男子正是今日年輕道姑為首十二人中的一人。
屋外點點雨聲響起,四人這才驚轉過神來,道虛趕緊拿出一方筆洗樣式的瓷器放在桌上,將蓮花放進去。
黑衣男子見床上長青目不轉睛地盯著蓮花,眼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慢慢出聲道“今日取蓮,洗魔池內危險重重,我們十二人一起出手也差一點铩羽而歸,不過幸有曆仙子及時出手,我們才能全身而退,得以摘花而出……”
男子將池內摘花過程道出,一旁的女子聽得手心冒汗,心驚不已。
男子又將麻衣少年試劍摘花,王門貿然出手,身受重傷娓娓道來,講說至年輕道姑出手救人時,眉目間情意綿綿,最後話尾處將趙牧靈也提了一嘴。
聽完徒兒一番久述,道虛老人看著蓮花的奪目光彩,目眩神離,一番長考後對三人說道“這次開禁,九洲雲動,龍蛇混雜。北濟洲本是不毛之地,我們端明宮幸執一洲牛耳,占得先機,如今得了這天大的好處,已成眾矢之的,但究竟勢微人輕,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西牛觀那樣好說話,這一次切不可莽撞行事。
“別州的謀劃我管不著,現在我們唯一的任務就是護住道蓮平安返回,你們切記不可招惹是非。尤其是不能招惹那趙姓少年。至於那麻衣少年嘛!雖然不知來曆,不過既然他能夠仗劍入觀,想來也不簡單,但他若是想隻身一人獨占一枝花,哼……”
黑衣男子又說道“師傅,你來之前已經千叮萬囑,為何如今又偏偏說到這個趙姓少年?我看他凡身也沒有什麽特別,今日在一丈觀中看他出拳,本以為有什麽特別之處,哪知道他一拳擊出卻無事發生,分明未曾入道,什麽都不懂……”
聽到此處,少年長青也不禁好奇,那個趙姓少年的確沒有天資,無法修道,卻不知為何能夠盡悟三千大道而登頂,來之前師傅也反複叮囑不要招惹他,隻說此處事情完結之時,或是那趙姓少年殞命之時。
突然道虛怒生眉間,一掌拍在圓桌上,其餘三人噤若寒蟬,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等了半刻鍾,道虛老人圓柔之聲又才響起“特別?這鎮上隻有他一個是未曾修行的凡人,這還不夠特別嗎?”
不知是這秋夜之雨太寒,還是老人話語鋒寒,三人額頭冷汗疊出,黑衣男子名為長陵,女子名為長婓,四人皆姓宮。
雨聲中,房內圓柔的聲音最後說道“長陵,長婓,明天你們兩個晨時登山,下午去找那趙姓少年買他的果子,越多越好。對了,他叫趙牧靈。”
青龍街另一處府邸內。
三個少年正在盤膝入定,一旁有三個老頭滿麵喜色,各自看著自己初露鋒芒便所獲頗豐的徒兒。正是成有器,布有量,餘有興三人和他們各自的師尊。
房中另一麵也有兩個老者,一男一女,男高女瘦,其後有兩名年輕男子和一名女子,皆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兩男一女都曾隨年輕道姑入觀取花。
房間中堂上,有一幅懸空畫卷著墨點出千裏水澤,亦有一朵蓮花盛放於水澤中央,房內花香醉人。
長身老者手裏拿著一串果串兒道“這果子毫不起眼,沒有絲毫靈氣,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妙用,實在是難得的靈根,若是能夠……哎…”
相鄰而坐的枯瘦女姓老者埋怨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將消息故意散播出去,如今我們隻能通過那個舊民拿到這些靈果,現在弄得人盡皆知,要再想買來可就不容易了。”
成有器麵前的老者直身說道“正香師妹,這就是你沒有體諒正清師兄的一片苦心了,如今有器他們三個將今天所有的靈果全都買回來,其他人若是事後得知,必定會抑鬱在懷,難免要怪我們獨享好處,落個不好的名聲,如今主動將消息告知,賣個人情給那些家夥,他們也不好再與我們為難。何況如今眾所周知,他們再想買,便是群牛飲於水窪,怕是喝不了幾口了。”
長身老者正是此行之首,五人的師兄,名為何正清,此時淡然道“這是其一,其次,如今我們已經得到了蓮花,眾人在望,如果將好處都占盡了,怕是有人要眼紅,這對我們的大事不利。最後就是那個舊民,我已經多方查探,他確實‘一竅不通’,本該活不過十歲,可不知為何卻又活了下來,如果能夠借眾人之手除掉他,那我們大事一舉更無後顧之憂。”
女性老者姓施名正香,指著其後的一男一女說道“有度和有蓂說那個舊民小子在觀內出了一拳,雖然隻是一拳空空,但這其中不會有詐吧?若他已然入道,那我們該怎麽辦?”施正香身後的男子名為施有度,女子名為施有蓂,都是其徒弟,適時向廳中五位老者輕輕一拜。
一旁,布有量的師傅布正經,餘有興的師傅餘正望都直身望過來,何正清哂笑一聲,漫不經心道“別說他是‘一竅不通’,就算他真的藏藏掖掖,另有貓膩,天翻地覆時,我請他赴死,他焉敢不從!”
屋外雨聲迅疾,漫天大雨已經拉開序幕。
長街中,巷弄裏,各個府邸內人心湧動,潮聲轟鳴。
趙牧靈兩人吃過晚飯,桌上燭節跳動,正在兩人相對無言時,有人叩響院門。
漫天大雨中,陋室偏遠,有客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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