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綠色
林老夫人看過魚,正與閔氏話,忽然聽到院外響起異樣的動靜,不由微微一震。
須臾,一個下人進屋內稟道:“老夫人,夫人,公主殿下剛才已經下令將那推人的惡奴杖斃,外麵正在……行杖刑。”
林老夫人沒有話,旁邊的仆婦丫鬟卻大有振奮之意:“這真是大快人心!多虧了有咱們二公子!”
閔氏回頭望了一眼仍在榻上昏迷不醒的魚,又看向緘默不語的老夫人,忽然抬手將一眾下人都給屏退了。
“母親,您怎麽了?”
林老夫人沒有看她,目光似乎穿過珠簾望著院外的方向,神色恍惚:“靜嫻,你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覺了?”
閔氏也朝外望去:“母親是指二郎……與以前有些不同了吧。”
老夫人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道:“我是怕,我們林家往後會……”
話還沒完,從屋外傳來的木杖重撻皮肉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二人神色微變,相視一眼,一時都不話。
沒過多久,就有下人前來稟報,是馮夢茹已經斷了氣。
*
院內,馮秀蓮在看到馮夢茹斃命後便猝然暈倒,倒地不醒。
華陽公主神色驚急,很是擔憂:“姑姑……”
林昇卻在此時悠悠然上前兩步,突然一腳踹在馮秀蓮的心口。
他風采文雅,這個踹人的動作也做得絲毫都不粗魯,卻沒想到一下就將那地上的馮秀蓮踹得哇嗚一聲口噴鮮血。
華陽公主臉色慘白:“二郎,你、你做什麽!”
林昇拂了拂袍子,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看腳下,對不住。”
馮秀蓮原本見侄女給活活打死,又驚又怕,唯恐自己也要牽連受罰,這才心生一計演這麽一出,好叫華陽公主可憐她幾分。然而她萬萬沒有料到,林昇竟一眼看穿了她的伎倆,非但是看穿了,還上來就給了她一腳。
這一腳的力道可遠比看起來重。
這會兒馮秀蓮隻覺得自己五髒肺腑都擠到了一塊,半條命都要交待了。
華陽公主在一旁也生生看呆了,顯見的是受驚不。
她雖然不至於太把奴才的命當一回事,卻是實打實的金枝玉葉、嬌生慣養,宮裏府裏縱使有懲罰下人的,也不會在她眼前行刑。可以,這位公主殿下從到大幾乎是沒有見過血。可眼下在她跟前,一死一傷,還都是貼身伺候的親信,華陽公主甚至覺得……那幾道板子就像是落在自己的身上一般,令她隱隱作痛。
此時,伴著她的一眾人也一點都沒了先前的盛氣淩人,個個如履薄冰,大氣都不敢出。
從前駙馬爺待公主殿下總是溫柔心,雖偶爾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但卻從未紅過眼。就算是六年前公主為了不讓駙馬爺去敦煌要與他和離,都沒見他和華陽公主大聲話過。
印象中的駙馬爺最是心軟和善,尤其是對著公主殿下的時候,簡直可以是無有不應。
今日華陽公主受了如此大的驚嚇,幾乎站立不住。若換了從前,林昇必定不會視而不見。
可這會兒,林二公子卻視若無睹地邁進了屋子,直接就將華陽公主一行晾在了屋外頭。
*
林昇進屋的時候,宮中請來的洪太醫剛剛將口服的藥方開好遞交給下人,隨後便告辭了。
他順手從下人手中拿來一看,須臾,眉頭一皺,沒什麽,又將藥方還了回去。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酒味,林老夫人和閔氏正在裏間陪著魚。
“四妹妹怎麽樣了?”林昇沒有走上前,隻站在不遠處。
閔氏:“魚的右腿給花枝紮著,流了不少血,也幸虧有那幾枝花才沒摔斷了腿,隻是不知道是給嚇著了還是怎麽的……都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要是一直不醒……可如何是好?”
林昇搖頭:“在她昏迷的時候,給她多服些祛熱的湯藥,熱散以後,神智清明,筋脈通暢,自然就醒了。”
閔氏聽了他的話,眉頭也不見舒展:“可這孩子也不知怎麽的,就是喝不盡東西,先前的茶水都給灑了大半……”
林老夫人想了想道:“夜裏讓人看仔細些,再去將城東的齊大夫請過來,今夜就讓人住在府裏。”
下人應聲而去。
林昇看向榻上的魚,她側身蜷縮在被子底下,烏黑的頭發散亂在耦合色繡麵的枕頭上,隱約隻露出了半張臉。
額頭上滲著細汗,麵容慘白,手緊緊抓著被角,看神態竟似在做噩夢一般。
“侯爺何時才能回來?讓人去通傳了嗎?”閔氏問道。
林老夫人衝閔氏搖頭道:“這種情形,就算是他立馬回來,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
林昇道:“祖母和母親還是先回去歇息,四妹妹這兒有我。”
閔氏皺眉:“這怎麽行?”
林昇:“母親,您摸一摸祖母的手。”
閔氏遲疑著觸碰了一下林老夫人的雙手,登時神色大變:“母親的手怎麽冷成這樣?”
林老夫人的雙手,即便是在這溫暖如春的屋內,都冷得像冰。
林老夫人沉著臉沒有出聲。
一旁的老嬤嬤忍不住將剛剛在院內發生的種種一一了。
閔氏又急又氣:“您、您怎麽能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
“奴婢幾個都拚命勸老夫人來著,奈何老夫人就是不聽……”
林老夫人擰眉:“多嘴。”
下人們頓時惴惴不敢出聲。
林昇看著閔氏,聲音略低道:“母親先陪祖母去外間暖暖身子,四妹妹這兒有我看著。”
閔氏點了點頭,這回不敢再有遲疑,忙扶著林老夫人去了外間。
如此一來,裏間除了魚、林昇,便隻剩下巧蓮和巧心兩個丫鬟。隨後,林昇遣巧心去看著下人熬藥,又讓巧蓮將茶水沏好端來喂魚喝。
可魚還是同方才一樣,死咬著牙關不鬆口。
巧蓮苦著臉,急得不行:“姐,您倒是把嘴張開呀……”
林昇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讓開,我來——”
巧蓮連忙起身,騰位置給他。
林昇單手將魚扶起,自己坐下,讓魚靠在懷中。
不過半日沒見,她竟像是瘦了許多,下巴都削尖不少。
此刻在他懷中靠著,輕得就像沒有一般。
林昇俯首,在她耳邊道:“魚?”
他平時都隻喊她四妹妹或是妹妹,卻從來沒有叫過她名字。
林昇的聲音低沉清越,又因刻意壓低透出一絲喑啞。
也不知道怎麽的,巧蓮覺得二公子這一聲“魚”仿佛格外好聽,藏著幾分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令人……心頭一酥。
他喊了兩回,魚都沒有任何動靜。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打著顫,就像一朵脆弱至極的花,輕易一撚就能撚碎。
就連平時那股縈繞她周身的甜香氣似乎都跟著淡了些。
若隻是摔傷腿,沒道理會如此。
林昇捉過她的胳膊,將手搭了上去。
巧蓮一怔,二公子分明不通醫術,怎麽突然就給他們姐把起脈來了?
在她疑惑之際,林昇的臉色卻飛快沉了下去。
“巧蓮,你馬上去抓幾味草藥,去同仁藥房,就是解斷腸草的清藥——”
巧蓮驚了一大跳,不敢滯留,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屋。
林昇低頭看著懷中喃喃自語的魚,神色愈發冷峻。
他抬手正要去碰一碰她的額頭,卻不知她是給涼著還是怎麽,突然哆嗦了一下,就往他懷裏縮:“冷……”
林昇一頓,伸手抓起床上的被子,將她整個裹住。
魚側頭倚靠著他,仍然迷迷糊糊在念叨著什麽。
他越發將頭低下:“還冷?”
那股清冷的氣息一下子將她籠罩住。
魚抓緊了他胸口的衣服,突然低低抽泣了一聲:“阿娘……我冷……”
林昇的目光落在女孩近在咫尺的臉上,神色微凝。
她喊的是“阿娘”,聽起來與平時所喊的“娘親”差不多,其實卻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她是在喊她那位遠在杭城的養母。
這個平素在他跟前張牙舞爪、狡猾乖戾的丫頭,此時此刻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都不敢大聲。
即便在夢裏,還要忍著不哭。
林昇看著她在自己懷中低低抽泣,一動未動。
直到她似乎哭累了,他才伸出手,在她後頸一按:“乖,張開嘴,把水喝了。”
魚略微蹙眉,沒有吭聲,卻撅起了嘴。
林昇卻並不打算放過她。
“聽話——”他又道。
魚的眉頭皺得更緊。
“冰糖葫蘆吃不吃?”他忽然壓低聲來了一句。
就算是腦袋朦朦朧朧的,魚都還是饞那個味道,聽到耳邊“冰糖葫蘆”四個字,竟不由自主地仰起頭笑起來:“要吃……”
她半睜開眼,努力想看一看冰糖葫蘆的樣子,卻發覺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綠色。
就像岩石從頭頂壓下來一般。
有什麽東西朝她靠近過來,準確無誤地撅住了她。
那一陣令人眩暈的清冷藥香,刹那間浸透了她。
魚嚶嚀一聲,手軟綿綿地抓住了他背後的衣衫,再也發不出半點聲氣。
有溫熱的水,汩汩地湧進她唇齒之間。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