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雪

  永德五年十二月初七,京城大雪。


  京城雖冷,下雪的時候卻不算多。魚才來京城不久,頭一回見這兒下這樣的大雪,當真是漫鵝毛、紛紛如塵,與從前在杭州見的雪截然不同。


  “……啊呸,公子,您看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早點家去吧,給夫人知道了可就完啦……”旁邊廝打扮的巧蓮冷得在那兒直搓手,耷拉著一張苦瓜臉跟要哭出來似的。


  “瞧把你給嚇的,夫人又不是老虎,發現又怎的,還能吃了我不成?”魚不以為意地一笑。


  她生得極好,這側頭一笑,如芍藥輕綻,給這寒的雪光一襯,愈發顯得雪膚紅唇、晶瑩剔透。


  瑞平侯府有四位千金,這四姐林魚是今年初夏才歸的侯府。起來,林魚是瑞平侯唯一一個正經嫡出的女兒,前三位都是妾侍所生,隻是當年侯夫人生下她後,瑞平侯的一個妾竟生出歹念,使人將繈褓中的林魚掉了包,換成了馬夫的孩子。


  幸虧魚右肩上有個的胎記,此事立馬就給侯夫人發覺。瑞平侯大怒,抓了一幹人等嚴加拷問,沒想到那妾膽大包,竟差那馬夫把侯府的四千金賣給了人販子。瑞平侯在城中搜羅了三個月,甚至動用了朝廷的關係,可惜一直都沒有尋著。


  侯夫人自那以後鬱鬱寡歡,幾乎就是閉門不出。瑞平侯原先也是個風流性子,成親後對妻子極其愛重,收斂許多,沒再往後院添人,卻沒想到還是後院起火。原本他對那些舊人還頗為放心,卻沒料到有人竟敢加害他的孩子。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以後,不光當年那個害人的妾被活活吊死,其餘幾個跟了他多年的侍妾也都給遣出了府。


  過了這麽多年,雖然侯府還在暗中尋找,希望卻越來越渺茫。孩子落到人販子手裏,會是什麽下場,簡直讓人想都不敢想。


  沒想到過了十四年,當年那個丟了的孩子竟然又有了消息。


  這四姐非但沒有丟掉性命,還給杭州一家做茶葉生意的富戶收養當了人家的大姐,別遭罪了,人家待她比親閨女還親,錦衣玉食,養得白白胖胖。到如今,魚這臉都還有幾分圓滾滾的模樣。


  魚這個名字是魚養母所取,對京城高門的姐來,委實家子氣了些,但為感念那戶人家對自己女兒的養育之恩,瑞平侯並沒有聽從老夫人的意思給她改名,而是留了這個原名。


  巧蓮見她笑,看得一呆,又立馬用力地甩甩頭,可憐巴巴道:“夫人吃不了您,卻吃得了我,上個月才罰過一回,再給逮著一次鐵定是要倒大黴了。”


  魚伸手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出息給狗吃了,上回誰叫你露怯的,要不是你給那老嬤嬤看出心虛,那事兒能給娘親知道?不提還好,提起來我就來氣!”


  巧蓮哎呦一聲,捂著額頭連聲不敢了。


  這四姐什麽都好,就是性子給那杭州的人家養野了。瞧著嬌嬌嫩嫩的一個姑娘,卻不怕地不怕,當初回府才沒幾就把侯爺氣得了個栽倒。


  上個月那事一出,瑞平侯氣得都要抄家法了,一家子人都噤若寒蟬,可這犯事的主兒一點都不帶害怕的,非但不害怕,還在那兒衝著老夫人擠眉弄眼的,一頓溜須拍馬就把老夫人拉到自己的陣營裏來了。


  瑞平侯府是高門世家,府裏另外三姐都是照著淑女標準培養,不管各自性情如何,表麵俱是高情逸態、頗為矜持。


  與其他幾位比起來,四姐簡直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不光膽大包,還能屈能伸,很是會臨機應變,每每都將平素威風赫赫的瑞平侯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今兒外頭一下雪,巧蓮就有不好的預感,真是果不其然。


  眼下她們二人就在北大街胡同口外溜達,街上人不算多,零零星星有幾個攤擺著。


  巧蓮:“公子,我看這兒真沒什麽可看的,還冷得很,別給您耳朵凍出凍瘡。”


  “凍瘡?凍瘡好啊,我這輩子還沒生過呢,莫非北邊的人都會長麽?大抵是什麽樣的?紅的還是紫的?嘖,生了以後……是疼是癢?”


  巧蓮一噎,一句“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在舌頭邊打了個圈又咽回了肚子裏。


  魚正要再,忽然餘光瞥見什麽,兩眼一定。


  巧蓮順著她的目光一望,看到不遠處有兩個人在地上打在一起,幾乎扭作一團。那兩人身量差許多,當中穿藍衣服的那個少年顯然要比另外一個青衣的上幾歲,幾乎給壓得死死的。


  那年長的按著年的,一手掐著他脖子:“雜種,還敢頂嘴了,你是雜種就是雜種,下賤奴才的種,也配跟爺同車?”


  地上那位看不清麵貌,壓在上麵的這位看樣貌不差,可惜此刻麵目猙獰,神色凶狠,瞧著十分可怖。


  魚嘴巴一抿,右腳抬出去一半就給巧蓮一把扯住了:“哎呦我的好公子,您可別去湊這個熱鬧……”


  巧蓮早就注意到那二人身後不遠處有輛馬車,兩個家丁守在車旁,看著這情形非但不急,還在那兒捂嘴竊笑,是誰的人一目了然。


  世家大族,嫡出的欺侮庶出的,並不是什麽稀奇事。


  魚看她一眼,慢慢道:“我聽你的,不過去就是了。”


  巧蓮半信半疑地盯著她,看了她半終於鬆了手。


  哪知道她這手一鬆,魚竟飛快蹲下,撿起一塊石頭就朝那邊扔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那青衣少年的腦門。


  那少年慘叫一聲,捂著額頭從另外一人身上跌開了去。


  巧蓮一呆,整個人都傻眼了。


  魚抓起她的手就把人往另一頭奔:“愣著幹嘛,還不快跑?”


  兩人才跑開,後頭就有人猛追上來,一邊追一邊破口大罵,一副要活宰了她們二人的架勢。


  “兔崽子給爺站住!王八羔子,敢偷襲爺,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爺是誰!大爺的……”


  魚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早知道……剛剛就該……再砸重點,給他砸暈了……才好……”


  巧蓮這回是真的想哭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兩撥人奔出北大街,一路跑到城門那兒。前頭就是城門,出是決計出不去的,她二人根本沒有通關過所。


  魚回頭一瞥,看到後頭那幾人凶神惡煞的,似乎越追越近。她和巧蓮畢竟都是女子,腳力哪能和男的比,跑了這許久,也快撐不住了。


  城門口的守衛看到有人疾奔而來,當即臉色一肅,向前幾步察看情況。


  “發生了什麽事?”一道清沉的嗓音傳來。


  守衛一凜,回頭向身後的男子道:“好像是有人在鬧事,的去看看,大人稍安勿躁。”


  誰知話音才落,那兩個跑在前頭的子竟已奔至眼前,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在前的那個已經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竟一把扯住了那位大人的袍角,上氣不接下氣道:“大、大人……救命啊!”


  守衛目瞪口呆,正要抬腳將人踹開,卻見後頭那一撥人也追到了眼前,那幾人手裏竟還抄著木棍。


  這都近城門口了,眼見有守衛,也絲毫沒有收斂退縮之意。


  “大膽!誰容你們造次!”守衛腳步一橫,拔刀將那幾人擋住。


  兩個家丁被銀色的刀光嚇得連連後退,那青衣少年卻絲毫不怵,他抬腳上前,一隻手還捂著額頭,一邊疼得齜牙咧嘴,一邊恨恨道:“沒眼力見的東西,你可知道爺是誰!”


  守衛還未出聲,身後那位大人卻先他一步悠悠開口道:“敢在京城城口大舉凶器,必是反賊之流,來人,給我統統拿下——”


  眾人一滯。


  魚的手還緊緊揪著那冰涼的袍子,她下意識仰頭朝那位大人看了過去,在瞧見對方樣貌的一刹,微微睜大了雙眸。


  那人的麵容浸在泠澈的雪光之中,顯出一個清俊絕倫的輪廓。


  一瞬之間,魚仿佛什麽都沒有看清,隻看到一雙微微眯著的點漆般黑亮的鳳眼。


  一雙眼睛像是生帶了幾分笑意,然而似有笑意,卻又不似在笑,給人一種不清道不明的疏離之感。


  雖則溫文,卻又莫名地讓人感到有些冷冰冰的。


  魚不自禁地鬆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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