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孤獨的老人（4k）
陽光透過雲霧，灑在了盧克鎮的街道上。漫長的黑夜逝去，人們推開緊閉的房門，張開雙臂，迎接新的一天。
不過，這一天，似乎沒有往常那麽平靜。
“咳！咳咳咳……”
位於商業街的角落，一串咳聲，喚醒了沉睡中的老人。
緊閉的眼皮，逐漸分開，阿庫爾咳嗽著從床上支起，看著自己熟悉的房間，突然有些發愣。
“鎮長，您終於醒了！”
一位青年的聲音，從阿庫爾的身旁響起。轉頭看去，身穿格子衫，身體肌肉幾乎將衣服都頂起來的維克，從床邊的木椅竄了起來，一臉興奮地看著自己。
對著維克擺了擺手，阿庫爾剛想說什麽，忽覺嗓子一癢，隨即，一串咳嗽從口中脫出。
在維克擔心的目光中，這位老人用了數分鍾，才將咳聲壓下。回憶著自己昏迷前的景象，他看向維克，聲音中，依然透著幾分虛弱。
“咳咳，維克，現在是什麽情況？我昏迷了幾天？”
“一天不到，鎮長。”
端起木桌上的水壺，維克倒了一杯水，遞到了阿庫爾的手邊。
“昨夜，教堂的神官為您治療了一遍，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不過他們也說了，您……呃，您的年齡已經很，大了。不同於我這種小年輕，這次貿然使用了燃血如果想恢複過來，至少也要一兩年的時間。”
“咳咳，是嗎……對了，伊查呢？”
“他，送您回來後，就回家了。”
點了點頭，從維克的手中接過水杯，阿庫爾看向窗外，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幾分疲憊。昨夜那位操控冰霜的巫妖，讓這位從戰場上退下多年的老兵再次感受到了數十年前身處那場絞肉機中，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或許，自己真的老了吧……
“對了，吉萊斯老宅那邊怎麽樣了？有派人去調查嗎？”
說起巫妖，昨日自己昏迷前那道幾乎照亮了整片天空的血光，出現在阿庫爾的腦中。
可奇怪的是，阿庫爾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維克的回答。將目光移向維克，卻發現這個沒頭沒腦一心隻有肌肉的小子，居然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吉萊斯怎麽了？！咳咳咳……告訴我！”
阿庫爾隻覺心中一沉，聲音大了幾分。
“鎮長，我們正在調……”
“別哄弄老子！！”
阿庫爾怒喝一聲，打斷了維克小到可笑的聲音。他緊緊地盯著維克，緊閉的雙唇，因為老人臉上的憤怒，不斷顫抖。抬起手臂，直指維克的腦袋。如果不是沒力氣，阿庫爾真想從床上蹦起來給這小子一拳。
“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是什麽東西！維克！你要是還當自己是若時那流派的武者，就別給老子說謊！！”
維克的身子，顫了一下，將眼睛瞥向一旁，不敢麵對阿庫爾的目光。維克的雙手，攢在了一起，位於手部的手甲，隨著他握拳的動作，發出了金屬扭曲的聲音。最終，維克咬了咬牙，閉上了眼睛。
鬆開口，本和伊查商量好，暫時不能告訴鎮長的事情，全部抖了出來。
“昨晚我們派遣過去的衛兵……發現了吉萊斯和吉爾德的屍體，讓克伯爵家的達娜也在那裏。但無論衛兵怎麽詢問她，她也不開口，一直抱著吉爾德的屍體不斷哭著。衛兵們和我說……”
維克話說到一半，停頓了一下，看著全身顫抖的阿庫爾，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剛剛的衝動。
阿庫爾手中的杯子，不斷晃動著。水滴從杯身濺出，浸濕了身前的棉被上。他吸了口氣，對著維克蹦出了一個字。
“……說！”
“衛兵們說，凶手似乎是伊查的侄子，伊達爾。他不知在何時修行了亡靈法術，最近鎮子上的死者，很可能就是伊達爾為了修煉而搞出的祭祀。”
“放屁！！咳，咳咳咳……”
木製的水杯，在一聲碰撞中，倒在了地上。水流，順著床沿，爬滿了阿庫爾床邊的地麵。阿庫爾弓著腰，整個人倒在了被上。他漲紅著臉，不停地咳嗽著。直至一口鮮血從阿庫爾口中噴出，這將近持續了半分鍾的咳聲才緩緩停下。
“鎮長，我帶您再去教堂那看一下吧。”
見阿庫爾咳出了血，維克急忙從一旁走了過來，伸出手，想要將床上的老人背起，卻在空中被阿庫爾揮手打下。
“咳咳，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維克，我們這一個小鎮的人都是看著吉爾德伊達爾這群孩子長大的，我問你，就伊達爾那性格，他能幹出這事嗎？！”
“……”
收回手，維克低下頭，沒有回話。
“啊！說話啊！！那個在我們眼皮底下長大的孩子能幹出這些事，你信嗎？！”
不過，維克的沉默隻會讓這位老人更加憤怒。他不顧從嘴邊濺出的血沫，向維克怒吼著。
“我也不信啊！！”
維克，回應了。他抬起頭，眼中盡是悲傷，舉起手臂，指向鎮邊的圍牆，維克的聲音，也高了數分。
“不隻是我，那群和我一起守牆的兄弟，伊查哥手下的兵，沒一個信的！伊達爾是怎麽樣的人，我們怎麽可能不知道！！當年伊維大哥出征時，我們這群混蛋哪個不是立下了誓言，要讓伊達爾成為一個伊維大哥一樣的人！但是鎮長，那群平民信啊！那群被伊維大哥救了無數次命的家夥，這群被我們保護著的平民，他們信啊！！”
雖然阿庫爾沒有對小鎮實行宵禁，可這連續一個月的“失蹤案”，終究成了一片環繞在小鎮中的陰霾，侵蝕著鎮民們的理智。誰也不知道誰會成為下一個死者，誰也不清楚凶手是誰。
之前橫死街頭的大衛，便已引爆了鎮民的耐心。連衛兵都在巡邏時被殺死，那還有誰是安全的嗎？如果不是阿庫爾緊急讓新兵帶薪休假，並讓衛兵巡邏編製增加到了五人，將民眾勉強安撫下來，不然不等凶手再次作案，盧克鎮自己就先亂了。
但就算如此，在短短一周內，盧克鎮還是走掉了五百多人。
留下來的，要麽是曾經曆過哥布林王事件的老兵家屬，要麽就是沒錢沒地，無處可逃的可憐人。不過，即使是願意相信阿庫爾的人，也在漫長的等待中漸漸失去了耐心。有些老人甚至找到了阿庫爾，提議向國家尋求幫助，解決這場危機。
不過，這件提案，被隱約感覺事情不對勁的阿庫爾拒絕了。簡單與那位老友聊了聊天，這件去王都求助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但現在，一切都好辦了。凶手在連續殺人之後，終於露出了馬腳，你看，這證據不是很齊全嗎？反正亡靈法師沒一個是好東西，做出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也有不少人無法理解伊達爾為什麽會幹出這些事，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確殺了人的事實。
以看守所副手衝入伊查家搜查為起點，僅僅數小時，整個盧克鎮與伊達爾熟悉的，不熟悉的居民，都認可了伊達爾是一切元凶，並自發聯係教堂，讓他們派下騎士團，殺死這個萬惡的殺人狂。
“那群想要去通知教堂的居民被我帶人將他們擋了下來，騙他們說我們衛兵已經事先通報過了，但這肯定無法一直隱瞞下去……”
聽完維克的報告，阿庫爾隻覺身子突然一鬆，整個人摔在了床上。
“……鎮長？”
抬起頭，望著床上的阿庫爾，維克有些不知所措。
“我沒事，就是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阿庫爾輕歎一聲，布滿皺褶與老繭的手掌，蓋入臉前，用另一隻手對著維克揮了揮，聲音中，布滿了疲憊：“你先出去吧，讓我一個人躺會。”
“……鎮長，我就在門口，有事就叫我一聲。”
阿庫爾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待一聲輕響從門口傳出，他才將掩在臉上的手摘下。將目光移向手心，些許濕跡，點在阿庫爾的手中。
張開的嘴巴，在原地等了許久，卻最終隻道出一聲歎息。
先是伊維，之後是王多寶，然後到了王老吉……現在，吉萊斯和吉爾德也沒了。
阿庫爾有過許多離別，兄弟，愛人，親人，戰友，路人……但他從未想過，在那次戰爭結束這麽多年的今天，會再次體驗這種感覺。
阿庫爾曾幻想過很多次離別的場景，或許，是伊維，王老吉，吉萊斯帶著家人，站在自己的墓碑前，無聲默哀；或者，是自己一個人悄然離去，消失在山林之間……可他從未想過，這群在他眼中一步步長大成人的孩子們，居然會先自己一步，消失在自己的麵前。
慢慢閉上眼睛，阿庫爾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
那好像是盧克鎮外的一處草地上。三個孩子正在他麵前打鬧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似乎是鬧夠了，頭靠著頭，躺在了地上。
“你們，長大之後都要幹什麽？”
看著這群小家夥，不知為何，阿庫爾問了問題。
“我！我先來！！”
手握一把木劍的小孩從草地上坐了起來，他仰起頭，望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阿庫爾，舉起了手中的木劍。
“我，以後一定會成為最強的劍士，揚名整個大陸！”
“我！還有我！”有些發福的孩子推了推這隻擋在臉前的家夥，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立在兩個孩子的中央，將手放在胸口，昂著頭，說道：“我，一定會成為這個大陸最富有的人！然後，給盧克鎮帶來富裕！”
看著站在眼前的胖孩子，阿庫爾突然覺得眼睛一酸，用手搓了搓眼睛，卻沒有說話。伸出手，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腦袋，他的眼中充滿了慈祥。隨後，他看向了依然躺在地上的孩子，對著他笑了笑。
“我，沒有什麽夢想啊……算了。”
最後一個孩子撓了撓臉，並不想說什麽。不過注意到一旁兩道灼灼的視線，他歎了口氣，從地上站了起來，抬起手，敲在了兩位傻夥伴的腦袋上。
“我的話，就是幫這兩個家夥想辦法吧。一個一根筋，一個想當然，真搞不懂你們是怎麽敢幻想當大陸首富和大陸最強的。”
看著一臉傻笑的夥伴，小孩搖了搖頭，轉頭看向了阿庫爾，忽然問出一個阿庫爾從未沒有想過的問題。
“對了，阿庫爾鎮長，您的夢想是什麽？”
小孩的提問，立馬引起了另外兩個孩子的注意。三個男孩的目光，隨著這句話的問出，一齊放到了阿庫爾的身上。
“對啊對啊，阿庫爾叔叔，你的夢想呢？”
“是誒，阿庫爾鎮長，你想要幹什麽嗎？”
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孩子們，阿庫爾苦笑著將四處亂跳他們按在草地上。蹲下身，阿庫爾也坐了下來。看著麵前充滿活力的孩子們，他的麵容放鬆，聲音，也輕了許多。
“我啊，已經老了，又沒有孩子，哪來什麽夢想。我現在隻希望，你們可以好好長大，然後活出自己的道路就好……”
搓了搓自己臉下零碎的胡茬，阿庫爾露出了一道孩子們無法理解的笑容。
看著眼前傻傻的孩子，阿庫爾嘴前的笑容又盛幾分，抬手，再次拍了拍孩子們的腦袋。
“如果可以的話，我以後老了可能還要你們來養呢，哈哈哈……”
“嘿嘿，交給我吧！”
拿著木劍的孩子擦了擦鼻子，高聲呼道。
“不，不不不。阿庫爾鎮長的養老服務，就由我王老吉承包了！”
另一位孩子也不甘示弱，拍著胸口保證道。
“可算了。伊維，王老吉，你們還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弄好再說吧，別老讓阿庫爾鎮長操心你們。”
最後一個孩子搖了搖頭。他像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盯著一旁的夥伴，不知他們這種老子天下第一的自信從哪來的。
至於阿庫爾，他隻是摸著自己的下巴，傻傻地笑著。
風，從有些破舊的窗口漏出，撲在了阿庫爾的臉上。臉上的涼意，將阿庫爾從回憶中的扯出。睜開眼，一縷蛛網，在風間不斷搖動。本是完整的絲線中，幾縷白線，被風吹斷，在空中四處亂晃著。
“嗬，老啦，真的老啦……”
老人的聲音，悠悠地飄著，卻早已不複前日的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