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父與子(4k)
滴答。
一滴酒液,落入地麵。石磚的上方,渾濁的酒液從瓶口流出,滾落在沾滿灰塵的桌麵上。手掌從黑暗探出,握住垂下的瓶頸,將殘存些許酒液的酒瓶扶正。注視著酒瓶的目光移向一旁,吉爾德盯著眼前已經爬滿黑斑的木桌,皺了皺眉。
這是一處不大的木屋,除了身後緊閉的木門外,整個房間隻有兩處小門,隔開了這個不大的房子。其中一處木門已經損毀,露出了裏麵雜亂的模樣。
從酒瓶滾落地麵的酒液,已與地上的灰塵融合,變為一灘黒漬,黏在了地上。當吉爾德注意到地上那攤黒漬時,踏出的右腳已是不小心踩在了黒漬的邊緣。
瞬間,黒漬的範圍又增多了。
抬起腳,在身側的牆邊蹭動幾下,吉爾德緊皺眉頭,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整個房屋,真的又亂又髒。
用腳在牆角又蹭了幾秒,確認自己的鞋底沒有粘稠感後,吉爾德快步從桌邊走開。將身體移到牆邊,吉爾德得以全部掃視一遍這個破舊小屋全部的相貌。
一張木桌,兩個木椅,便是這客廳所有的布置。撇開那瓶啤酒,這足夠吉爾德往返跑動的房間,再無他物。
如果說還有什麽特別的話……
將注意放到牆邊,一處用黑油布裹住的窗戶,隨著屋外風的卷動,發出微弱的聲響。
伸出手指,捏起黑布的一角,吉爾德強忍指尖傳來的不適,掀開了黑布的邊角。一束月光,順著吉爾德打開的縫隙射入房間,在腳前印出一道摻著數點青色的白光。
彎下腰,吉爾德略微側頭,望向窗外。看著屋外漆黑的天空中那輪圓月,他大致確認了此處的時間。
放下手中的黑布,黑暗,再次回到這片小屋之中。從牆邊直起身,吉爾德搓搓手指,看向了那個一直緊閉的房間,不知為何,越是盯著這個肮髒的小屋,他越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發痛。
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數分鍾前,自己應該還在自家門前掃地才對……
……
“誒呀誒呀,居然是薩文嗎?!哦,哦呀哦呀,真是沒有想到。啊,對了!真是感謝您呢。”
帶著奇怪的腔調,那自稱行腳商人的加爾文,抱起地上的地圖,單手撫胸,對吉爾德表示感謝。
“沒有沒有……你問其他人也可以知道。”
擺了擺手,吉爾德總感覺眼前這個人有些奇怪。不過既然問題已經解決了,吉爾德也不想在門口浪費時間,畢竟他家那個被骨刺戳得連門樣都不成的木門還要修呢。
“誒誒,等一下,等一下,這位朋友,請先等一下!”
見吉爾德要走,一旁的加爾文急忙拉住了眼前的少年。看著麵露警戒的吉爾德,加爾文和善地笑了笑。也不管再次掉在地上的地圖,加爾文將手臂放入被鬥篷遮擋的腰間,在吉爾德愈發不善的目光中,拿出了一個天秤。
金色浮雕,包裹在黑木之間。天秤中央,一位身披長袍的女子用雙臂環住天秤兩側。她仰著頭,擁抱木枝的雙臂向上攀升,手掌,也高高舉了起來,似乎在祈求著什麽。
天秤,隨著加爾文拿出的動作,在空中搖晃了幾下。被金色雕琢的杠杆,俯仰數下,空無一物的天秤,突然向吉爾德的方向垂了下去。
“你看你看,主神也認為我要回報您呢。畢竟,您幫助了我,我也要幫您一件事。嘿嘿,說來不怕您笑話,我奉行的鐵則,就是等價交換,如果您不接受,我也很無奈嘞。”
對著吉爾德晃了晃手中的黑木天秤,加爾文抬起嘴角,露出一道苦笑。雖然吉爾德完全不想聽這個怪人的廢話,但一旁垂頭啃著吉爾德家地皮上草地的黑馬,卻隨著加爾文的笑聲,猛地抬起了腦袋。
一對漆黑的眼瞳,對向了吉爾德的雙眼。
“您幫助了我,我為您找回丟失的記憶。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嗎?”
伴著一道嘶啞的聲音,等吉爾德反應時,他便已到了這裏。這個……屬於吉爾德家的老宅。
……
將手掌搭在額前,吉爾德微微緩了口氣。沒錯,這個地方,就是自己早已過世的爺爺與年輕時的吉萊斯一直居住的地方。
依稀記得在自己年幼時,為了嘲諷運動能力欠缺的伊達爾,在一日夜裏,他曾偷偷跑出盧克鎮,尋找這個老宅的位置。
憑著吉萊斯曾經的口述,大約五歲的吉爾德靠著直覺,溜進這個位於鎮外的老宅裏。本準備在這裏待上一晚上,但沒過幾小時,躲入客廳桌底的吉爾德便被吉萊斯與伊查從桌底抓了出來。再之後……憑借著那一晚的“冒險”,吉爾德在達娜與伊達爾麵前大肆炫耀了一番。在成功地證明了自己比廢物伊達爾更加優秀後,吉爾德便再也沒有來過。
當然啦,這隻是自己年幼時的想法而已,對於伊達爾,吉爾德現在當然不會覺得他是個廢物了。頂多……算是個憨憨的朋友吧,如果他沒有學習亡靈法術的話。
搖了搖頭,吉爾德不再多想伊達爾的事情。就如自己變為血族一樣,伊達爾或許也有他無法解釋的問題。
將注意重新放回房間,不知為何,本該十年未曾光顧的老宅,卻讓吉爾德感覺到一股既視感。就好像,自己最近就曾來過一般。
啪!
就在吉爾德思考時,一聲巨大的撞擊,從他的身後傳出。未等他轉過頭,一道身影便伴著撒入房間的月光,一同撞進了一旁緊閉的房間裏。
瞬間,陰暗的小屋,亮了起來。
敞開的房間中,吉萊斯,靜靜地坐在一隻破舊的木椅上。他依舊穿著那身從未變動的黑色上衣,但比起往日,如今的黑衣卻髒亂了許多。從未留過胡須的臉上,布滿了胡茬。那隻從不離身的眼鏡,也被疊起鏡腿,放在了一旁。
雜亂油膩的頭發,布滿血絲的雙眼,吉萊斯就如一名落魄的流浪者,落魄,而又惡心。如果不是吉萊斯就在吉爾德的麵前,吉爾德根本無法將麵前這個醉漢與自己印象中那位幹練的父親聯係在一起。
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入,吉萊斯依然癱在椅背上。一隻手臂跨過木椅,搭入身旁早已腐朽到無法坐人的木床,而他另一隻手臂,則垂在了腿邊。透明的杯具,被三隻手指勾住,在空中微微晃動,仿佛下一刻便會從吉萊斯的指尖脫離,掉入地麵一般。
至於木椅旁的桌上,無數的酒瓶,堆滿了這張不大的小桌。這種數量的空瓶,吉爾德隻在王老吉家中見過一次。
不對……吉萊斯不,我不是該叫他……父親嗎?
一絲詭異的感覺,從吉爾德的心中升起。回憶起之前母親在夢中消失的場景,吉爾德盯著眼前頹廢的吉萊斯,慢慢沉下了臉。
“你這個人渣!!”
但,沒等吉爾德思考多久,之前闖入房間的身影,便已衝到了吉萊斯的麵前。他伸出手,拽住吉萊斯滿是酒氣的上衣,將他從椅背上拉了起來。
“你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母親從未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結果你這個混蛋,居然,居然……”
這道聲音似乎很憤怒,怒吼出口的音量,甚至將吉爾德的耳膜震得有些發痛。
被拽住衣領的吉萊斯,也因這震耳的怒吼,回過神來。蓋過一半眼球的眼皮,顫抖幾下,無神的雙眼漸漸聚焦。他晃著腦袋,總算從搖晃分散的人影中,辨認出了拽住他的人到底是誰。
半張的嘴,略微上扯,他一手推開抓住衣領的身影,冷笑一聲。
“別搞得你什麽都懂,小子。”
說完,吉萊斯提起木桌一瓶還剩小半的啤酒,倒入酒杯之中。舉起酒杯,吉萊斯瞟了眼站在一旁的身影,本因醉酒而閑散的神情,逐漸恢複。將酒水灌入口中,吉萊斯盯著那個身影,又重複了一句,“你,什麽都不懂。”
“……”
身影的手,抓在了剛被吉萊斯放下的酒瓶上。
噗啦!!
酒水,糊在了吉萊斯的臉上。無論是吉萊斯還是吉爾德都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家夥居然會用酒瓶直接撒上人身。
“喝?你繼續喝!!媽媽僅僅失蹤了一周你就給她辦了葬禮,現在還裝作一副愧疚的樣子!!演戲演的開心嗎?!啊!吉萊斯!!”
啪!
一個巴掌,打在了身影的臉上。吉萊斯漲紅著臉,似乎是被說到了痛處。他將酒杯丟到一旁,推開木椅,站了起來。瞪著眼前的小子,吉萊斯的理智,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漸褪去。
“說說說,你知道個屁!!老子就害了凱琳又怎麽樣?!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種!看著自己的母親跟著王叔叔躺在床上的樣子開心嗎?!不,不對,說不定你還該管王老吉叫爸爸呢,哈,哈哈哈哈!!老子這半生都活了什麽啊!!”
說著吉萊斯再次揮起了巴掌,想要打在身影的臉上。不想,卻被身影躲了過去。
“你這小子,還敢躲?!”
見身影居然敢躲開自己,吉萊斯愣了一下。不過,他發傻,不代表那個身影也跟著傻。
揉著發痛的臉頰,本是模糊的身影,在吉爾德的眼中漸漸清晰起來。順手抄起房間的木椅,身影沒有一點猶豫,直接朝著吉萊斯的腦袋砸了過去。
但身影這充滿破綻的攻擊,自然無法打到在看守所訓練多年的吉萊斯。這位頹廢的大叔僅僅側了個身,便躲過了身影的奮力一擊。
丟出的木椅,撞在了布滿汙漬的牆壁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一個怒火衝心,一個酒精入腦,最終,在這道木椅崩落的聲音中,完全爆發出來。以椅子為導火索,二人很快扭打在了一起。
至於一旁看戲許久的吉爾德……他已經沒有管這對父子的閑工夫了。巨大的刺痛,衝擊著他的大腦。本該旁觀的自己,眼前卻不斷浮現出與吉萊斯交戰的視角,就好像,就好像與吉萊斯扭打的人是……自己?
終於,一直在吉爾德眼中模糊不清的身影,露出了相貌。他便是吉爾德,或者說,還是人類的吉爾德。
在愈發嚴重的打鬥中,逐漸不敵的吉爾德用手臂,擦過吉萊斯的口袋。伴隨著越過的手掌,一個用玻璃精心雕琢的紅瓶,從吉萊斯的口袋滑了出來。
哢嚓。
落地的衝擊,將這光從外觀看便價格不菲的瓶身撞碎。裝在瓶中的血色液體,隨著破碎的玻璃,幾乎灑滿了吉爾德的身體。吉爾德隻覺身前一燙,隨後便一股巨力掀在了地上。
“不!不不!!凱琳,凱琳的……你這個雜種都幹了什麽?!”
一腳將吉爾德從地上的玻璃上踢開,吉萊斯看著地上破碎的紅瓶,直接慌了神。丟開躺在地上的吉爾德,徑直撲向了地上的碎片。而一旁的吉爾德,則感覺自己全身就如被火焰燃燒一般,眼前一晃,失去了意識。
……
“嗬……到底在,搞什麽啊……”
抬起手,吉爾德支著手中的掃帚,從地上站了起來。仰頭望向天空已是昏黃的雲彩,苦笑了一聲。
他現在,什麽都明白了。
血族,母親,吉萊斯……這一切的一切,吉爾德全部想起來了。
因黑魔法祭獻身魂消散被認定失蹤的母親,用親人的靈魂換取力量的吉萊斯,還有……從人類變為血族的自己。之前那場大病根本不是什麽流感,而是身為人類的自己被強行轉化為血族所產生的排斥反應。
“我還奇怪為什麽我大病的時候你沒事就過來一趟,虧我當初還以為你這個人渣終於真的算是一個父親了。”
攤開手,一道血流,從吉爾德的掌心滑過。在他生病的期間,吉萊斯除了教堂的神官,幾乎將整個盧克鎮的醫師都尋了個遍。原本吉爾德還有些感動,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在觀察自己的身體而已。
血氣在吉爾德的身前隱約浮現,他望向看守所,剛想過去,卻發現兩個人影,出現在遠處的街道上。
“伊查叔還有……阿庫爾鎮長?”
將身前的血氣收起,吉爾德望著逐漸向自己這裏靠近的二人,不知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