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龍朝一百多年了,經過五任皇帝,鑄像儀式舉行過三次。或缺的那一次,正好是龍在天在位時。可見鑄像是一個大多數時候必須遵守的傳統,即便為了應急。


  鑄的是什麽像?佛像。


  鑄的又是什麽材質的像?銅像。


  為什麽在大多數皇帝要視銅像的成否來確認皇後的立否?


  大龍朝的臣民盡皆知曉個中緣故。


  一百來年的五任皇帝多是暴君,總共三個。白癡皇帝一個,即今上,盡管還沒死。至於所謂的明君,隻有一個,開國的那一個,但那個老東西卻設計出這個澆鑄佛像的製度。


  這個製度的前提是這樣的——


  凡是死去的皇帝,不管是聖明的,呆愚的,酷烈的,不管殺過多少人,不管因為智商不夠造成多大的人間災難,因本身都是龍家開國大皇帝的直係後代,所以全都是英明的,神聖的,為萬民做過許許多多好事的。所以,活著的皇帝選擇皇後,必須獲得先帝首肯;先帝同意了,那麽等於賜給嗣君一個忠貞且多子的皇後。


  那麽,先帝們又是如何認可後進門的不曾見過麵的采女成為皇後,既然先帝們早已死了?

  鑄像,用銅汁澆鑄佛像。


  這有雙重意義。


  首先是,如果澆鑄成功了,就意味著我佛也讚同某某某家的女公子成為今上的皇後。


  其次,這就避免了在程序上今上皇後僅由皇帝本人和少數大臣內定的可能性。


  大龍朝執拗地認為,采擇皇後是公平的事兒,是雨露均占給率土之濱所有年輕女臣民的大好機會,萬萬不可給寡頭大臣家霸占了。所以成不成,不是幾個人說了算,還得看天意怎樣,還得視佛心如何。


  不過,若澆鑄的真是身毒國傳來的佛陀像,龍朝第一代聖明的皇帝就等於白白設計這個製度了。


  因而,澆鑄佛像,隻是擬佛製,即澆鑄一個像佛陀的先帝頭像,以酷似先帝本人為成功,否則擬議中的皇後人選便不得正式冊立為,隻能轉成地位要低好多的妃嬪,甚至成為才人、美人、順容和順儀之類的級別,而原來不在皇後人選中的其他候選美人則接替而上,重新澆鑄,直到澆鑄出一個幸運的皇後來。


  這個傳統卻在老暴君龍在天在位時給廢棄了。廢棄的原因無非是:

  “朕的皇後朕自己定,自己說了算,不必通過澆鑄勞什子佛像來確定。”


  他自己這一朝廢棄倒也算了,龍在天還規定,到兒子那一朝,也不準舉行這個多此一舉的儀式,說:“若是皇後人選澆鑄朕不很成功,甚至很不成功,便等於明目張膽侮辱朕,是不可容忍的。”


  老暴君言之有理。


  是的,澆鑄是艱難的,前朝,前前朝,曾經發生過一連澆鑄了大半年,才勉強鑄出新皇後來的事例。


  雌兒少帝龍長彰向來害怕先帝,她的父親。父皇定下的規矩她不能不遵守。但問題是,而今,酷毒忍殺的父皇死了十二年了,他可怕的模樣漸漸淡忘了,而蹬道君韓鮮可愛的模樣卻日日在眼前,夜夜在身邊。但這些日子,這個可愛的人兒因玷辱了中叔好,給魔症附體了,半死不活,身上有些地方臭不可聞,仿佛在地下墓穴躺臥了十來年,怎麽都去除不了。


  為此,雌兒少帝要不惜手段救下韓鮮,所以不惜派兵包圍中叔府,威脅要誅滅中叔府全部人丁,從而逼得在中叔府等待皇帝上門迎娶的中叔好開口承認那天在勘驗屋,她看見的那個男子不是韓鮮,是必須到場的索操,這等於否定蹬道君有可能玷汙她,也等於否定保林姑媽中叔曲的死是韓鮮緊扼她脖子導致的。


  但這個澄清至多讓天下人勉強相信韓鮮是無罪的,更不能把韓鮮從屍化狀態中喚醒,因此,日夜啼哭的雌兒少帝想起給父皇先帝廢棄的鑄像形式來。


  她知道,韓鮮確實冒犯了中叔好,這才導致即便中叔好澄清了他的所謂冤屈,他也實在不曾遭受冤屈,所以至今還在遭受這個罪過帶來的惡果。


  那麽,如果反過來,通過澆鑄佛像證明中叔好的確是清白的,等於再次向天向地,向臣民證明韓鮮是無罪的,那麽,或許,正在無聲折磨韓鮮的那個屍化過程就會隨時結束。


  “陛下,臣民容易瞞過,”索操反對說,“但天蒼蒼地茫茫,難以欺騙啊,即便成功澆鑄。”


  “公公是怕中叔左皇後果真給玷辱過了,神明不許她成功澆鑄佛像,最終反過來證明蹬道君是有罪的?”


  “正是如此,陛下爺!”


  “澆鑄成功不成功,”雌兒少帝說,“不是可以預先說好並做好?”


  “陛下,作弊不得!”老內官害怕了。


  “不是作弊,”雌兒皇帝說,“是變通。”


  “這個所謂的變通,天地神靈難欺啊!”


  “沒有所謂的天地神靈,若有,我母後就不會死了,父皇也不會殺了那麽多的好人,也能壽終正

  寢了。”


  “老奴是怕……”


  “好了公公,鮮兒若回不到過去那個樣子,朕不忍活著了,”雌兒少帝流淚說,“這才是你最該怕的。”


  “是,陛下。”


  “那麽,照我說的做吧。”


  今天與以往不同,登壇行澆鑄佛像之禮的是雙皇後,所以暴君先帝的容貌重現於世的幾率比前前朝大了整整兩倍。


  這就難怪參加這一儀式的官宦人等全都驚懼萬分,唯恐重新麵對暴君先帝那張殺人殺變態的老臉。


  大家夥都記得,三十來年的執政,暴君先帝殺了多少個宰相及其家族,殺了多少皇子,包括兩位


  太子,唯一的幸存者就是今上。


  龍在天做皇帝做得太舒服了,太有感覺了,難免懷疑所有的宰相都想當皇帝,所有的皇子都要以巫蠱術咒死他這個父皇,也好提前登極禦宇,唯他獨尊。


  在階下跪伏了近一個時辰的大小官員終於等來兩乘紅豔豔的驕子。


  剛開始不久,眾人心裏腦中已累得不行。


  有些特別年老的,幾乎懷疑自己是否能活到這個荒誕而又累贅的儀式。


  跪伏在地的朱亮一點不擔心朱鹮在這個莊嚴的場合會嚷嚷皇帝□□不舉,她也不想做皇後,免得給皇帝的男寵韓鮮糟蹋。他知道,這樣的場合足以叫他那個美麗過分又桀驁過分的孫女嚇得魂不附體,以至於在整個儀式中,猶如失卻靈魂的玩偶,聽任霍成表麵輔佐她,實際操控她,直到儀式成功結束。


  中叔衡同樣跪伏在地,腦子所想所想,無非是——


  還好,中叔好暫時脫離了危險,病體也有所恢複,但千萬別在這個冗長的儀式中昏迷了乃至告徂了。中叔家太需要她的鼎力相助了,有她在後宮中的左皇後身份,中叔家成了排在皇親之後的國戚,加上中叔衡原本的大司徒左將軍官職,號召某些事,密謀某些事,就順暢多了,就不會輸給朱亮及其家族。


  隻是中叔衡邊上的中叔洪還是不耐煩,恨不能現在就置身於秘道,提著寶刀,率領全副武裝的死士出其不意,一舉攻陷皇宮,殺死包括皇帝和韓鮮在內的所有人,創建屬於中叔家族的朝代。


  塔墩正值青春巔峰,又是負責現場安保的大將,可以站著,更可以隨意走動。


  他心跳加快,知道就快見到中叔好了。


  他特意走近紅紅豔豔的驕子附近,眺見右皇後人選朱鹮率先走出來。她的穿扮容妝叫他想起從前


  從部族裏精挑細選出來的殺祭給蒼神的少女。


  他以為朱鹮也是極為美麗的,而且身量較中叔好又要圓潤許多,應該是韓鮮更為喜歡的類型。


  他不明白那個千刀萬剮的奴才為何偏要玷辱中叔好。


  但他也清楚,在那個真正不堪的場合,實際上受辱的不是中叔好,自己的愛人,而是一個隱藏在

  中叔好體內的金發女子。盡管如此,真正蒙受壓力的還是中叔好本人,她體內的金發女子絲毫不

  會受損。


  他仇恨大龍朝,因為不論是前天勘驗候選美人身體,還是如今澆鑄佛像,這兩個儀式都是中土龍

  朝的變態發明,是專門為了折磨他心愛的中叔好而設計出來的。


  隨即,塔墩心疼地看見生病中的中叔好已經變成一個更小的人兒,給霍成公公從轎子裏捧出來,安置在一張臨時搭好的鳳榻上。


  他極度懷疑中叔好是否還好好活著,懷疑給霍成抱出來的實際上是一層中叔好的外皮罷了。


  他眺望蒼天,暗中對他的部族保護神蒼神祈禱,希望蒼神保佑未來部族的皇後健康。


  接著,他再度發重誓:“若俺能成功返回九原,一舉掌握幾萬控弦之士,那麽俺將盡快打回此地,消滅這個幾乎導致俺家破人亡,又差點害死中叔好的大龍朝!”


  首先得由朱家的朱鹮來澆鑄,畢竟是右皇後人選嘛。這個儀式,較為次要的總是先上場。


  太常在念誦完對龍朝曆代皇帝的讚美之辭之後,又發表了一通文辭,強調皇帝和皇後在椒房兩情相濃從而產下皇子,對於皇族對於國家的重要性。


  接著便是澆鑄佛像。


  壇場早就焰火灼天,最最易燃的燒火材料已燃燒到最佳階段,一口碩大的坩堝裏,銅錠早已和其他輔助材料一起燒成滾滾燙、紅豔豔的汁液,而同樣關鍵的泥範也備好就緒了。


  朱鹮給這個碩大的場麵嚇壞了。此時此刻,內官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別無選擇。


  她昏脹脹的腦袋裏轟響父親再三的關照:“不想活了,這個場合倒也是個機會,隻消當場哭嚷當今皇上是□□不舉的窩囊廢,你一點不想嫁給他,給實際上的皇帝韓鮮輕薄玩弄。”


  她還依稀記得父親說過,從前,五十多年前,先帝的先帝在位時,在澆鑄銅像儀式上,一個美貌非凡的皇後候選人僅僅因為給熱火灼烤得不耐煩了,拒絕跟內官一起將銅汁澆入泥範,就給遙控的皇帝下令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變成一隻張牙舞爪的紅狐,轉眼灰飛煙滅,再也找不到她曾經做過龍朝皇帝候選皇後的任何痕跡。


  坩堝很重很重,一頭有長長的銅柄。


  坩堝長長的把手前頭由霍成公公把持,後頭則由朱鹮本人象征性拿著。


  兩人給熱辣辣的煙霧氣流嗆得眼淚鼻涕一把把地流下來。還好,坩堝裏的銅汁給準確澆灌進泥範。


  一轉眼,朱鹮倒地了,給上來的兩個內官攙扶到一邊的坐榻上喂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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