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老遊過來,對朱延壽抱歉笑笑,再附著老爺的耳,說孫不才帶來了助祭中叔珠兒的太牢,這等大禮,收下不收下。


  中叔衡驚訝看著朱延壽,說:


  “太牢是皇家祭祀先祖和天地的重禮,身為皇帝陛下的臣下,老夫如何承受得起?”


  朱延壽說:“嶽父盡管放心,這個太牢小婿父親豈敢擅自作主,實乃皇帝陛下考慮周全,要大將軍帶給嶽家使用的。”


  “隻是為何陛下要叫令尊轉交與老夫?”中叔衡很是疑惑。


  “畢竟,珠兒後來成了我朱家的眷屬,而在我大龍國,向來以男子為尊,以女子為輔,便是天子,也不能破這個例。”


  “竟然是皇帝親自特許和叫人轉贈的,老夫尚有何言,”中叔衡難免大慟,雙眼墜淚說,“太隆重了,太牢啊!”


  說時,偷看一眼中叔洪,見他臉色大變,便打圓場說:

  “延壽,你看看你從前的妻舅,也給帝家和貴家的這個安排嚇壞了。”


  “是啊是啊,”中叔洪說,“珠兒妹子畢竟死了十二年了,這麽做太隆重了,不知帝家和貴家是何意思嘛。”


  “說來嶽家多半不信,可小婿發誓以下所說千真萬確:十二年來,夫人生產過丫丫的屋子總傳出哭聲,拆了房子都不肯消停。其次是,畢竟珠兒生了老二鹮兒,而鹮兒如今是今上的左皇後了,帝家追根溯源,自然懷念和旌表功莫大焉的珠兒。”


  “對對對,是珠兒妹子生的朱鹮!”中叔洪說,“這個竟然也給忘了!”


  中叔衡沉吟一會兒,說:“再沒有其他緣故了?”


  “有啊:父親說了,我兩家是永遠親家。”朱延壽抹淚,像真的一樣。


  中叔衡抹去淚水,對老遊說:“收下大司馬大將軍家送來的助祭太牢!”


  朱延壽去一邊悄然難受了一會兒,沒有別的要說了,就告辭離去。


  家中的兩位主告暫停告廟,扔下家人,去閣樓上眺望朱延壽乘馬離去的背影。


  “洪兒方才似乎忍憤不過,要做什麽。”


  中叔洪說出自己的殷憂:“父親,兒起先頗感受辱,接著,以為朱家此舉太出人意料了。心有所思,麵便有所露。還好,父親替兒輕鬆掩飾過去了。”


  “你以為朱家轉贈太牢是什麽意思?”中叔衡問。


  “爹,可蹊蹺了,好好妹子也是皇後,還是更上位的左皇後,帝家追根溯源,懷念和旌表為何不直接送太牢到我家,卻要朱家轉贈?”


  “你想啊,我兒,”中叔衡說,“好好母親是誰?她這個人現狀如何?”


  “雖活著,卻神誌不清,是個半死人。”


  “何況好好在勘驗屋的傳聞雖澄清為是她夢中看錯了人,但聽著畢竟不雅,所以帝家對好好生母無法有所表示。”


  “兒擔心這整個一出戲是朱亮老賊弄好了,在白癡皇帝那兒走過場,隆重上演的。”


  “接著說。”


  “借以提醒我家,中叔好是朱雀的秘密已全然掌握了?!”


  “你一緊張,人家這才斷定得了,從前隻不過是懷疑罷了。”中叔衡說,“你啊你啊,總是急


  躁。除了急躁,什麽都不會。結果是,雖有許多好想法好判斷,結果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兒也常常痛恨自己。”中叔洪垂頭說。


  “生死存亡關頭時不我待,請盡快戒驕戒躁。”


  “是,兒一定並盡快。”


  “還有啥說的?”


  “好好妹子若知道自己原本是朱家的姑娘,該如何是好?”


  “盡快用完這個棋子,隨她是誰家女娃兒,都不打緊了。”中叔衡說,“再說這個秘密仍還是秘密,誰能證明她是朱延壽播種給珠兒的?想想珠兒什麽發色,壞壞又是什麽發色。”


  “父親提醒得是,”中叔洪擦汗說,“屆時,等父親的大事定了,壞壞大不了送還朱家好了。”


  中叔衡笑著說:“可惜到那時,偌大的朱家除了朱雀,前朝皇帝龍長彰的左皇後,別的家人一概沒有了。”


  中叔洪笑將起來:“對了,到時候,幹脆由朱雀招贅塔墩大將軍,夫妻倆雙雙生下許多改姓豬的豬崽,以延續大司馬大將軍朱亮血脈吧。”


  中叔衡笑過,撚須道:“到那時,大勢定了,我複何憂?”


  可憐的中叔珠兒,泉下有知,定然訝異——


  兩家聯袂,在我墳前祭享我,當然好,不過為何偏偏過了十二年才想起來這麽個盛大的儀式來?


  為何才來這麽個盛事,兩家在祭享過程中說得再明確不過了:中叔珠兒降誕養育了大龍朝的左皇後朱鹮,勞苦功高,生前既得不到表彰,死後也須享受哀榮。


  至於朱亮,心裏最為清楚,這個儀式有別的多重好處——


  其一,向中叔衡出發明確的聯合信息,也讓朝中隱藏的危險人物,如韓鮮,如王在禮,明白兩家是聯合體,動一家便是動另外一家。


  其二,若是中叔府借口推托,或索性拒絕,就讓中叔父子親眼看見,棗山莊園與十二年前相比,


  已沒有任何可比性,就是說,早已是一個全新的所在,過去的痕跡蕩然無存,——這等於說,有鳳來儀的屍身早就重新處理過,不是焚毀了,就是找了個絕密的地方深埋,休想找得到,以加害朱家。


  其三,可來可不來的塔墩也來參加祭享儀式,身為朱亮女婿。這是一個明確告示:衛龍兵首腦塔墩當然是朱府的人,別人休想拉攏他成功,讓他成為屠戮朱家三族的利器。


  最後,足以暗喻給中叔父子,他家所謂的中叔好,多半也是中叔珠兒給朱延壽生的那個朱雀,小名丫丫。


  總之,這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儀式。


  中叔衡不可能帶來生養中叔珠兒的前嫡夫人羊慧君,帶來的是續弦的嫡夫人。從宗法上說,歲數與中叔珠兒相仿的這位嫡夫人也是珠兒的母親。


  本來,為了以防萬一,中叔洪是不來的,但他不來,朱亮當然會懷疑他是為了確保中叔衡的安全,而在外頭什麽地方部勒重兵,以此警告朱亮謹言慎行,千萬別啟釁端。


  所以,中叔洪若是不來,反而向朱家呈報一個信號:中叔府在提防朱府。


  到頭來,中叔衡還是帶來了中叔洪和另幾個兒子。


  中叔家女孩兒也來了好幾個,基本上都是珠兒的妹妹,有些壓根沒見過珠兒,她們的大姐。


  一並到來的,是皇帝特許、朱府轉送的太牢,豬牛羊各一件,以供血食。


  朱亮親率世子朱延壽、女婿塔墩到大門外迎候中叔衡等眾人。


  塔墩身在迎候的人裏頭,中叔父子略感詫異。


  事前,中叔好“父兄”打聽過了,塔墩因僅是朱府女婿,在宮中又有值守,這個儀式是不來的。


  中叔衡看中叔洪,眼神分明是在說:“瞧見了,洪兒,塔墩所作所為,不很像朱家一分子?”


  中叔洪不以為然,但表麵上讚同父親,點了頭。


  這麽一來,執金吾塔墩在中叔衡眼裏,在京城若有親人,那也是他的夫人及其家族。


  作過揖,抱過拳,道過寒暄,朱府導儀人頓然哭喊,宣告中叔珠兒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時隔十二年,終於抵臨她的葬骨之所。


  葬骨之所是從前珠兒拚死生下中叔好的產房,也是以往她與夫主朱延壽的臥內。


  右皇後朱鹮穿白戴黑,垂首低眉,迎候自己的外祖和舅氏,雖然從不認識他倆。


  總肆無忌憚罵皇帝□□不舉的朱鹮老實多了,而這,在中叔父子看來,不是威脅過了,就是服藥過了。


  威脅不用說,是嚴厲的,涉及到死亡。


  給服的藥,一定是太醫給配的,吃下去就成了提線木偶,暫時喪失了自由意誌。


  宮中居然也來人了,這是可想而知的。


  崔成崔公公,代表的是皇帝或韓鮮,帶來了詔書和祭品。


  當崔公公表彰中叔珠兒的母德如何汪洋恣肆到無所不包的田地時,朱亮皺眉,對邊上的中叔衡嘀咕說:“這是□□親筆寫給犧牲者的祭文吧。”


  中叔衡知道他說的是,祭文一定是韓鮮戲寫的,無非譏諷朱家辛苦養大朱鹮,等於把他奉獻給了最無謂的采花大盜。


  見中叔衡僅在神情上讚同,卻沒個一言半語表示結盟的意思,主人再度說:“如此,珠兒死不瞑目啊!”


  父子倆聽出來,朱亮這是若隱若現說——


  其實,今上的左右皇後都是我朱家出產的女娃兒,而且暫時掛著中叔好名字的朱雀已首當其衝過了,不管怎麽說,終究也是你們中叔家的恥辱,夠了吧。


  來前,中叔衡叮囑中叔洪,一旦朱府的人暗示中叔好是他家的人,是那個小名叫丫丫的朱雀,表情上啥都不要有,如此,人家就懷疑自己想錯了。


  中叔洪不表態是對的,但中叔衡是一定要說點什麽的,便道:“所以,我與帶著兒子們來山裏了。”


  這正是朱亮要的,於是頷首說:

  “別的事兒以後詳說,今日祭奠珠兒要緊。”


  連續生產兩位皇後的中叔珠兒享受的是太牢。卻是簡化過的太牢祭享,主要是塗抹在祭牲上的香料少了若幹味,就是焚燒的柴火,也從龍家享受的檀木變成了楠木。


  祭享完畢,主人陪同親家來到珠兒既封又樹的墓前。


  先前,是在新為她蓋的享堂裏舉行的儀式。


  朱亮倒也誠實相待中叔父子:“從前實在不曾料到朱鹮姐妹有可能成為皇帝的皇後,故此一直沒有整修過珠兒的墳塋。此次修葺,未免簡單和倉促了一些。”


  話裏故意包含“朱鹮姐妹”。


  說到這裏,朱亮指向不遠處的圍牆,手越過高處說:“牆外土地的主人正在打聽中,一旦清楚了,即刻重金買下。”


  “為何?”中叔洪有些著急。


  “自然要擴建珠兒的墓園。”不輕易說話的朱延壽道,“以後,皇後陛下總是要回家祭掃母親墓地的。”


  別看中叔衡是猝然獲悉這個驚人消息的,但他立刻意識到,朱家不僅斷定中叔好也是中叔珠兒所產,而且明白中叔洪的地道已開挖到這個莊園的圍牆外了,說買下那裏的土地以供擴建珠兒墓地所用,當然是一種善意的警告——


  “得了,你我和則兩利,鬥則俱敗。”


  明白這個暗示的中叔衡下意識看的不是朱亮,而是他另一側的塔墩。


  塔墩!塔墩!!塔墩!!


  現在變得舉足輕重的塔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