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人休要多說,”一個死士呐喊,“現在就去龍家後宮,把那裏變成天大的刑場墳場!”


  眾人一並呐喊。


  除了這個故事,中叔洪再也說不出更好的激勵話了,隻好拔出鋥亮的佩刀,狠狠砍向腳下的門檻。


  有個稚嫩的聲音說:“大人,我就是叔孫林最年幼的兒子叔孫經緯。當年五歲,今年十九。”


  “對對,本將記得你。”


  “押解路上,人太多了,我給我爹推給一個看樣子死了兒子的女人,那個好心腸的女人便是我現在的娘親!”


  “孩子,你太小了,退出吧。”


  “我不,大人不讓我隨行,我寧可自刎,找冤死的阿爺去!”


  中叔洪過去,狠狠摟住他,將一把寒光凜冽的短劍交與他:“多一把刀多一條命,給大哥好好活下來!”


  叔孫經緯用短劍割出手臂上的血來,用這血跟身邊一個姑娘樣貌的死士的血摻和在一起,然後雙雙舔掉。


  就在剛才,這位姑娘似的死士割出自家血來,以此表明與龍家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就要了結。


  中叔洪轉眼看著那個姑娘似的死士。


  她果然發出女聲來:“奴確是女人,叫魏思思,乃魏相國獨女,砍頭之前給中叔老大人用其他女囚偷換下來的。”


  “對,想起來了。”中叔洪吃驚道。


  “俺生是中叔的人,死是中叔的魂!”


  中叔洪忽然覺得她甚為美麗,有不舍她的念頭。既有這個念頭,表情上頓然顯出迷戀之色。


  “要不姑娘留下別去了?”叔孫經緯對她說。


  “我不!”


  “姑娘,叔孫公子舍不得你赴死。”為了大事,中叔洪決計撮合這兩個年輕人。


  “沒啥大不了的,橫豎我和叔孫郎君相好過了,”魏思思語調平緩地說,“今日又一塊兒赴死,更好了。


  “若死了,也好雙雙去見爹娘兄妹,好不痛快!”叔孫經緯道。


  “原來早相好過了,”中叔洪覺得好笑,但麵上很是讚許:“盡量好好活著回來,給大悲寺添幾個小沙彌!”


  眾死士笑將起來。


  三千人不可能個個出來訴說自家滅門的慘痛和報仇的急切。


  中叔洪早就暗中安排好了,要十來個遭遇最為慘痛的死士出麵,激勵全夥人馬向龍家索取血債。


  前麵兩個,叔孫經緯和魏思思已說完。


  元以景以調動部隊駐防他處的名義,率士卒到距大悲寺十裏路的一座道觀,要堵住從大悲寺通向京城中心的通道。


  這通道中叔洪率死士挖了十三年,好不容易才在去年順利通到宮城下頭。


  為防止京城和宮城忽然發生對突襲者不利的情況,中叔衡要求中叔洪在距大悲寺十裏的這個叫全真廟的道觀挖了個向上的開口,以便危急關頭,全員上到地麵,混雜在香客中,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全真廟向來饒有香火,每天都有成百上錢的香客前來禮拜,商販加上去,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一旦元以景和士兵給道觀主人接進大殿後頭古樹林中,這些人便迅速不見了,而全真廟也宣布臨時來了皇家信徒,需要馬上清場。


  對此,身在地下的中叔洪及其死士們渾然不覺,還在忙著作死亡動員。


  在這段寶貴時間內,中叔衡等來了朱亮和班馬。


  自從十二年前中叔珠兒生下中叔好不幸死亡,這兩家再也不曾結過兒女孫兒女親家,故此,彼此不稱呼對方為親家,已經很久很久了。


  議說的是哪天和如何為皇帝迎娶今日剛確定的左右皇後。說穿了,就是談如何協調兩家的利益。


  這個利益,在於:既然兩家都得出了個皇後,那麽若是一家出的是更尊貴的左皇後,另一家出的是右皇後,出右皇後的一家須得體諒出左皇後的那家。


  也是奇了,班馬也有閨女身為采女,而且也是皇帝本人親自初選的十美之一。但今日三人在一起商談皇帝大婚,他作為乾坤使,卻無法參與到利益分配之中。就是說,他隻有旁聽的資格,隻有恭維朱亮,同時又討好中叔衡的資格,卻並不能為他的女孫帶來什麽實利,比方說,他蠻可以建議:


  “二位家裏都出了皇後,大好事啊,可我女兒起碼也得是個貴妃吧?”


  但他不可能這麽說,隻能遵照既定的角色,向來的習性,繼續扮演他的隱忍謙讓。


  事實上,乾坤使是他自己爭取當上的。他知道,皇後不是朱家出,就是中叔家出,自己家出不了,所以那兩家一定不會當勞什子乾坤使;既如此,自己請纓,不是掙得他倆家的人情了?


  現在,他可以找機會打圓場,笑眯眯等著這個機會。


  果然,朱亮和中叔衡旁若無班馬,隻顧談判。


  中叔衡佯裝豁達:“左皇後尊位自然須由貴家朱鹮姑娘來坐,閣下是龍朝的大救星嘛。”


  “不然不然,聽說貴家中叔姑娘才是陛下一眼看中的。”朱亮搖頭說。


  “糟糕的是,今上之上一沒有太後,二沒有太皇太後,”中叔衡說,“所以閣下說我兩家惟皇家之命是從,說穿了,其實是唯韓鮮之命是從。”


  “那麽你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這就更好了。”


  朱亮道:“明擺著,今上還是孩子,起碼自以為還是孩子,無所謂哪家大臣家的嬌娃兒當左皇後。”


  “在乎這個的是韓鮮,今上又對他惟命是從。”


  “你我都曉得,當今我大龍國真正的皇帝陛下也許不是今上,而是韓鮮。”


  “那就聽憑韓鮮主張,”中叔衡說,“誰叫他是主上的心肝寶貝肉咧。”


  “是啊,沒法子,你我大臣人家隻能受憋屈了。”


  中叔衡難免試探朱亮說:“閣下真的不在乎自家好不容易拉扯大的美貌娃兒給不是皇帝的傖父糟蹋?”


  “龍朝的皇後娘娘,閣下不是不曉得,但凡離開父家,就不再是父家的人了。”朱亮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生老病死,好歹禍福,由龍家決定了。故此,你我最好還是忘卻曾養育過叫朱鹮和


  中叔好的女孩兒吧。”


  “是呢是呢。”班馬點頭道。


  中叔衡沉默,一會兒稍有些流淚。


  朱亮欲言又止:“親家怎麽……”


  “你我不稱親家經年累月了吧。”大司徒左將軍抹去傷感之淚。


  這淚是真的,是真的用來迷惑大司馬大將軍的。


  “不堪回首啊啊,許多事兒。先是我家媳婦、你家閨女珠兒難產死了,”朱亮說,“隨後沒幾年,我家孫女、你家外孫女,小名叫做丫丫的朱雀也夭折了。”


  “仿佛就在昨天,這兩件事兒,至今曆曆在目。”


  “那種情形下,我若再叫你親家,這兩件傷心事等於發生了好幾回,就下決心不稱閣下為親家了。”


  “若小丫丫長大到現在,也該十二歲了。或許也要當皇後。對,很有可能,由你們朱家包攬左右皇後。”


  “那可不好說。”當年拋棄金發女嬰的朱亮擺手說,“沒活到現在,則所有的說法都不成立了。”


  中叔衡煞有介事傷感說:“盡管如此,有個假設卻是真的:我那小外孫女丫丫還是夭折的好。”


  “親家這話說得太殘忍了。”


  “還是夭折的好。若是活到如今嫁給龍家,就不再是你老朱家的人了。”


  “也對,至死都見不到了。”朱亮索性也感傷一把,轉首拭淚說,“多謝親家寬慰下官。”


  中叔衡表麵上點頭,點了又點,心裏卻說:“與我一樣,你這個悖逆人情的話也是假的,為的是遮蓋遲早要做的事兒。對啊,你老朱家要做的那個事兒會是啥?多半跟我中叔家要做的事兒一樣:消滅龍家,取而代之。”


  一直等著拍馬朱家又溜須中叔家的班馬見倆人說得難過,說得透徹,便放棄奉承的機會,感歎著,也難過著。這就能提醒倆人,自家也是受害人,彼此彼此。


  終究說完了,大司徒左將軍送大司馬大將軍步出府衙,順便與乾坤使班馬商討這麽個問題:恭迎左右皇後的儀式是在皇宮內進行,還是由皇家出人出馬,到左右皇後的娘家迎娶。


  班馬說古禮早就規定好了,但凡帝王家求親使者上了路,去到那家的女孩兒就已經屬於王家或皇家的人兒了,沒必要再大費周章從家裏迎娶了。


  “當然,若韓鮮韓大人喜歡熱鬧,以為皇帝親自迎親好,就由著人家吧。”朱亮說,“他們定

  了,你我才好安排如何迎親。”


  “下官聽從親家的。”


  “下官聽從二位的。”班馬表態。


  說完這個,朱亮和中叔衡便沉默了。


  見如此,班馬知道他們有自己的話要說,便借故先走一步。


  朱亮和中叔衡還是難以進一步對話,盡管都很想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


  朱亮很想知道為何這麽多年來,中叔衡再也沒有提起過有鳳來儀在山裏莊園老棗樹上給刺死了,而她的一頭黃頭發卻出現在因她飛來朱家而忽然由難產的中叔珠兒順產生下的女嬰頭上。


  “今天不妨再試一下,看看中叔衡說還是不說。越是不說,心裏就越是有鬼,”朱亮心裏說,“隨時有可能將總藏著不說的事兒當成製服我的法寶。”


  “親家說得對,朱雀夭折了更好。”朱亮說,“若是活著,如今十二歲了,又長著有鳳來儀那樣的金發,命運不會比可憐的絲女好哪怕一小點。”


  “當年究竟怎麽回事,珠兒死了,丫丫不久跟著死了。”中叔衡愈加煞有介事,“老夫暗自傷心了許久,又過去了十二年,已經不大記得了。”


  “是啊,你我都老了,有些事日趨模糊了,與眼力一樣。”朱亮試探成功了,就順水推舟說。


  相同的是,中叔衡也有特別想知道的事兒,尤其是塔墩與朱亮父子不久前在掖庭外碰過麵,細作說他們當時說起豪吞王木肌理的死,談了好一會兒。


  “親家的女兒孫女兒多,朱雀走後,不記得也是正常的。”中叔衡說,“我家倒是男兒多,女孩少。對了,你家叫朱豔亭的閨女後來怎麽樣了?”


  “那是執金吾塔墩的妻子。”朱亮提醒說,“親家真的不記事了,記得的記。”


  “哎呀,老夫以為塔墩將軍的妻子是貴府叫朱顏的姑娘呢!”中叔衡頗能裝誠惶誠恐,“老夫不濟事了,三點水加一個齊整的齊。”


  “不怪親家,朱豔亭和朱顏隻有一字之差。朱顏嫁的是班馬之子。”


  “其實,當年親家舉薦塔墩小將軍,真可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不管塔墩怎麽錯怪親家差了二十萬大軍伏擊他父王的人馬,親家還是把女兒嫁給了他,又把他漸漸擢升到執金吾位置上。”


  “下官有那麽一點私心:給了他小女做妻子,哪天萬一他找我複仇,至少看我是嶽父,留下一個兩個朱家的孩兒吧。”


  “難怪親家把好閨女嫁給塔墩,卻總是回避他。”


  “畢竟,雖有不少同僚說伏擊九原豪吞人,是腦子忽然不清不楚的先帝做的主,我朱亮隻是執行者而已,又在關鍵時刻沒有下令發起攻擊,有恩於豪吞人。但畢竟,我是矯詔那麽做的,隨後他父王和妻子又相繼去世了,很可能是給人謀殺的。”


  “換了一般人,當然以為親家矯詔殺滅豪吞人不成,隨後必然殺其頭領木肌理,”中叔衡說,

  “但塔墩非一般人可比,既然能預先賭對先帝駕崩了。”


  “我們今日翁婿曾碰麵來著。”朱亮說,“起先說的公事,後來塔墩又說起攜妻回九原掃墓事兒。”


  “大人自然不準。”


  “許諾過了這一陣子方可以成行。”


  “是啊,大人可以放心於他了。”


  “放了還不是縱虎歸山,首先遭殃的自是我朱家。”


  “我以為木肌理必然是給刺殺的,凶手多半是親家的冤家。”


  “是有這個可能,但更可能是我部下幹的,比方古國力就曾對老夫當初沒有授予他便宜行事耿耿於懷。”


  “古將軍一年後病死前,大人沒有問他一問?”


  “沒趕上彌留,病體很快沉重了。”接著,朱亮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中叔衡以為輕易試探出朱亮對中叔家的態度了:“朱亮這絕對是在瞎扯。誰都知道古國力對忠心耿耿,朱亮也對古國力信任有加。古國力早病死了,他這麽說,誰也無法驗證,是上好的順水推舟罷了。可見朱亮如此隱忍,是為了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當朱亮坐上牛拉的官車當兒,中叔衡越發肯定先下手為強是對的,而先下手為強的關鍵,是徹底剪除朱家的羽翼,尤其是剪除執金吾塔墩和他的人馬。


  不過,爭取塔墩以為己用,不是更合理地剪除朱亮羽翼?


  這項工作中叔衡父子已著手在做,而且做得很成功。


  他預計,塔墩與壞壞的關係,耳目眾多的朱亮應有所耳聞,可剛才兩人談話中,朱亮偏偏沒有說及,連試探都沒有。


  他問自己:“這可能麽:我的核心親隨裏並沒有朱亮的耳目,而且塔墩的人馬裏也沒有朱亮的細作打入,所以,南山我家山莊演過的鳳求凰好戲,至今沒人報與朱亮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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