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起先,塔墩很不理解,父王是給火燒死的,為何中叔衡要將自己帶來這個高坡,看一場殺人之火。但中叔衡猜到他是怎麽想的,轉了回來,說:“執金吾,你知道燒殺你父王的是你叔父,但你也認定此事若沒一兩個宰輔默許,鶴立河裏是絕不敢在正式脫下喪服的當夜動手的。”
“在另一場殺人的大火即將起來當口,大司徒左將軍主動這麽說,等於向末將保證大人不曾默許叔父殺父王”
“執金吾到京城十二年了,當年的事漸漸清楚了:先皇不曾下詔剿滅九原你父王所部。”
“是大司馬大將軍矯的詔。”
“那麽,木肌理王的遇害應與此有關。”
“順理成章,不言而喻。”
“還有一個事兒反過來證明你父王究竟是給誰害死的,”中叔衡層層剝筍說,“想想那幾年你好幾次差點遇刺吧。”
“朱亮唆使叔父幹的。”
“為何後來忽然又沒了刺客?”
“末將娶了朱豔亭。”
“執金吾心裏果然明鏡似的!”中叔衡說,“好了,將軍回自己的隊列吧,別讓柳無害憂慮將軍出了啥事兒。他心裏隻有將軍,連皇帝都沒將軍重要。”
“塔墩救過他一次,他反過來救了塔墩無數回。”
“柳無害果然無害於將軍,反應神勇,殺了好幾個刺客。”
塔墩點頭的同時,目光又情不自禁看裝載壞壞的油壁車。
中叔好若隱若現在車窗後,應該也在凝望塔墩。
“對了,有勞將軍了:好好原本該由我與犬子親自送往掖庭,現在不同了,好好有幸獻身於將軍,看樣子不喜歡我倆送她過去,不如幹脆交與將軍帶去宮城如何?”
“塔墩押送的是若幹大臣藏在山野別業的女孫,中叔好卻是大人父子親自來取了送去宮城的,混雜在一起不妥吧?”
“那孩子真喜歡將軍,怕是得將軍護送,才覺得尚有盼頭吧。”
“要不這樣:塔墩伴她一程,等到京城高牆下,再交還大人父子如何?”
“好好!”
老棄婦在莊院外坡地上含淚目送中叔好。她的腦子又不大好使了,以為“女兒”離開自己,是隨塔墩去他家,成為侍妾或婢女,但這要遠遠好過當皇帝的後妃。
“主母救我!”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撕心裂肺。
不僅老棄婦趕緊回頭,塔墩和中叔衡也眺望莊院。
原來是熊楚楚,正要掙脫扯住她的中叔親兵,逃出哭聲震天的龍宮或椒房。她求生欲太強了,成功了,但將撕破的上衣留在那些男人手上,自己幾乎□□上身。
“主母救楚楚!”
這一聲叫過,她給中叔洪追上,被他一把掌抽昏了恰好跌落他懷裏,給重新弄進哭聲震天的屋子。
羊慧君呆愣愣看著唯一的姐妹即將遭殃,沒有用言行進行幹預,多半因為熊楚楚背叛了她;也可能沒反應過來,不明白為何自己精心構建的屋子外堆了那麽多的柴火,而且老爺帶來的親兵手上都有火把。
中叔好也看見了。方才,她戀戀不舍將目光從塔墩身上移開,投到莊院裏,便明白即將發生什麽慘劇了。
“娘,媽媽,救救楚楚媽媽!”
不等老棄婦答應,又加了一句:“還有其他媽媽,好些戴花環的美麗媽媽!”
老棄婦不明白:“哪來的其他媽媽,你爹就給娘配了一個好吃懶做的熊楚楚。”
“可楚楚媽媽經常唱歌哄壞壞睡著,在娘不在我邊上的時辰!”
老棄婦想起來了,熊楚楚確實總唱歌哄睡壞壞。她總覺得自己從來就在壞壞邊上,從不或缺片刻一會。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一旦她在想象裏重為中叔皇朝的皇後,眼巴巴等著獨享三宮六院七十二命婦的夫君回來臨幸自己,就一定獨自昏睡在她的龍宮或椒房,連“閨女”都不記得了。
“娘,可憐可憐楚楚媽媽和那些美麗的戴花媽媽,千萬莫讓爹燒死她們!”中叔好大哭起來。
“還有你,塔墩!為何光看我,不看那些可憐的女人?!”她咆哮了,衝向塔墩。
塔墩當然明白燒死那些見證人的好處是,中叔好和他廝會的秘密保住了;壞處是良心不安:父王就是給人燒死的,自己竟目睹大火燒死大批無辜的人們而不予幹預。
好在中叔衡替他擋了駕,問中叔好:“好好,好閨女,莊院竟然有除了你娘和楚楚以外的其他女人,且都是插花在頭上的美麗女子?!”
“從前光聽見聲音,應和楚楚媽媽吟唱給我的歌兒;今日前不久,頭一回看得見了。”
“年輕的女下人?”
“並非咧,是看著比俺兩個娘都高貴的女子。”
“天哪,爹從來不曾配給你娘那些女人啊,究竟哪來的?!”
“我哪知道。”
中叔衡問老棄婦:“她娘,你一點不覺有那些女人?”
“陛下爺的女人夠多了,還要拿去熊楚楚?”老棄婦一臉糊塗,“可你兒子知道她是禍水,要燒死她咧!”
熊楚楚不見了,隻有她壞掉的衣裳給風掛在樹枝上,變成招回亡人的魂幡。
“洪兒,且慢,帶出熊楚楚!”
中叔洪不出來,不知在裏頭忙些什麽。
“洪兒!”大司徒大將軍的聲音更大了。
中叔洪還是沒聽見,正忙著的緣故,抑或幹脆裝糊塗。
但中叔好美麗又稚嫩的臉忽然轉向,不再看下頭的莊院那間可笑的屋子。她痛苦不堪,便用小小的腦袋撞厚厚的車壁,發出咚咚的響聲。
塔墩驚駭起來,趕緊策馬去她那裏:
“姑娘,究竟怎麽了?”
“這究竟是怎麽了?!”中叔衡的視線穿梭於油壁車和莊院屋子之間,“老遊!”
兒子可以為所欲為裝糊塗,也是下人的管家卻萬萬不敢如此,加上平素最大的本事是盡快聽到主人的吆喝並作出反應,便趕緊從那間可笑的屋子奔出來:“有有老爺!”
“十二門掌鑰大人在開那個門?”
“少爺想弄明白楚楚姑娘究竟是老爺的人還是他自己的,那姑娘一會兒說是您的,一會兒又說是老爺的,自家也遊移不定咧。”
“且不管這個,帶那女娘出來!”
老遊進去好一會兒,也不見熊楚楚或中叔洪出來。
塔墩一個勁問中叔好究竟看見了什麽,中叔好一個勁搖頭,央求塔墩:“將軍千萬救下楚楚媽媽!”
“真有好些插花愛美的媽媽在這個莊院裏?”
“別人看不見壞壞看見了就一定不是真的?!”壞壞失態說。
“原來是真的,俺信姑娘說的。”
“是真的,真的。”壞壞喃喃道,“看不下去了,紛紛退回牆邊蹲下抱頭,將戴著的花兒扔在腳下,碾成花泥。”
熊楚楚出來了,穿著的顯然是女仆的衣衫,既不合身又不配她的容貌。
“楚楚,屋子裏可有其他年輕女子,插花戴花的?!”中叔衡關心的隻是這個。
“哪有啊,奴眼裏隻見掌鑰大人大大的臉龐,忽又想起他曾是俺的夫君,後來不要俺了,今日追悔了,又來了……”
“莊院也向來隻有你一個年輕女子?”
“向來就隻有一個淒苦的奴,夫君。”這下,她又把中叔衡認成曾經的夫主。
中叔洪姍姍來遲,臉上頭上滿是五顏六色的花泥。
“洪兒,你這是怎麽了?”
“娘的,給好些死鬼扯住了,不讓兒子脫身,與我同歸於盡!”
“頭臉怎麽了?”
“老遊,你來說!”中叔洪嚷道。
遊學良跑出來:“是啊是啊,都是唾沫,帶血的唾沫,是嚇得咬破唇舌的緣故。”
“見到別的年輕女子了?”
“沒有,隻有楚楚一個,也纏著少爺,說是他的女人,還好好的,硬要少爺……那個!”
“天神啊,這是怎麽了,這個莊院和這些人?!”
“大司徒左將軍,若真有別的美女在這山莊住著,也是傳說中的山精木魅吧。”塔墩策馬過來說。
“對啊,是啊,”中叔衡說,“到底是大山,人跡罕至。”
“今日起,”塔墩輕聲說,“塔墩任憑大人驅使。”
“甚好甚好。”
“末將有個不請之請。”
“說將出來。”
“末將父王就是給火燒死的,為此懇請大人放過照料過中叔好的下人和這個慣常給她唱歌的女子。”
中叔衡重新看一眼莊院龍宮,心想留著老棄婦小棄婦和所有下人,終究不能藏住他和中叔洪用中叔好籠絡朱亮女婿的巨大秘密,為此,頗有些難過說:“這些人眼見耳聞執金吾奸汙了皇帝陛下采選的美人。”
“不管怎麽說,燒死不相幹的婦人廝役,以保全一個塔墩,塔墩於心不安。”塔墩說,“此事非所請也,故所願也。”
“這事關涉將軍和老夫的安全。”
塔墩回頭看見癡傻看著中叔好的老棄婦,說:“起碼要保全壞壞之母。”
“為何?”
“大人答應中叔好日後必歸末將,這話算數?”
“當然。”
“那末將有理由哀請大人留下其母,免得其母不在了,壞壞想起今日末將見死不救恨末將,那樣,末將也做不成大人隱秘的女婿了。”
“言之有理,”中叔衡說,“這個將軍放心。”
“熊楚楚一並算上。”
“好吧,到底是好好的歌娘,在這個山野之地哄她入睡,功莫大焉。”
“大人,點火等中叔好和末將啟程再開始吧。”
“自然如此,”中叔衡道,“不然早火光衝天了。”
“謝過大人。”塔墩抱拳告辭。
後頭,中叔衡忽然惱怒說:“中叔洪,方才你為何不出來?!”
“不冤我啊爹,熊楚楚……”
“且問你,此女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
“這個就不甚了了了。”
“你就不能當作是爹的,這樣也好不出差錯?”
“是啊爹,可那個騷蹄子太能那個了。”
“不在她,在你!”
父子倆說些什麽,塔墩都聽見了,極為厭惡,便使勁給了黑雲一鞭子。風聲立刻呼呼大作,蓋住父子倆的對話。一轉眼,就能看見前頭就是停著的油壁車,壞壞小小的腦袋戳在車窗外,用無聲的語言問他:“怎麽樣了?”
塔墩跳下黑雲,將它也套在油壁車上,與其他兩匹馬並駕齊驅。他親自驅車,向遠處窪地看管大臣家女孫的部下跑去。
那裏也有一騎飛奔而來,與主將極有默契。
除了柳無害,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