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豪吞王木肌理十二歲的兒子尤其喜愛在天光微明時邀擊黎明即起的日行性動物和天亮即歸的夜行性動物。在這個年輕的老手看來,黎明狩獵,往往會有雙倍收獲。


  豪吞人非中土本國族類,屬於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豪吞人古已有之,不為中土本國史籍作家記載罷了。


  後來,前王長子咕哩骨和次子木肌理兄弟鬩於牆,由內訌導致內戰,木肌理打不贏咕哩骨,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萬裏迢迢跑來大龍國,投效於龍在天麾下。


  這次長征出發時十萬人,抵達那年隻有三萬人,從此成為大龍朝的守邊勁兵和勤王悍卒。


  龍在天不在乎任何人的性命,包括皇後的,太子的,大臣的,卻始終優渥這支僅有一萬五千勝兵的部族,將它駐防在九原,以防備阿爾金人。阿爾金人是大龍國的私仇宿敵。


  九原距大龍朝國都龍邑八百裏,是大龍國門戶,那裏遭遇大戰的話,八百裏加急可一日抵達龍邑。


  晚年的龍在天失心瘋愈加不可遏製,殺了那麽多的人,滅了那麽多的族,之所以沒人膽敢揭竿而起,鬧革命幹掉老暴君,乃因殺死老東西容易,但阻止木肌理率豪吞大兵殺來清算難上加難。


  塔墩有三個同父不同母的姐姐,最小的姐姐鵲舌兒僅比他大一歲。


  十二歲這個年齡換了別國他地,僅是兒童罷了;但豪吞人以肉為主食,且豪吞著吃,與阿爾金人打仗又折損不少年輕男子的緣故,所以十二歲的塔墩看著像少年了,早早成家不足為怪。


  妻子是部族大將、父王盟兄燮利之女,叫塔圖。塔圖比塔墩大兩歲,個子雖還小,卻發得不錯,很懂男歡女愛,總用言行挑動小丈夫對床笫之歡的興趣。


  塔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酷似母狗發情的樣子。所以十二年前那天淩晨,塔墩摸黑打獵,多半是為了躲避塔圖無休止的糾纏。


  塔墩跨上心愛的坐騎,歡叫著馳離父王的十裏營寨。


  哨兵門衛僅向他投來問候的目光,不因為他是王子,加入他扈從他。隻要不發生戰事,這個部族人人平等。中土本國趨炎附勢、畏官懼長的民風在豪吞人這裏是不存在的。


  坐騎叫黑雲,毛色炭黑,如黑色的野貓。豪吞人不知圖騰為何物,若有人費力向他們說明圖騰的含義,定然會說:“哎呀,不就是俺們這裏的黑色野貓嘛。”


  但豪吞人所謂的黑色野貓,身高體長介於中土本國的野貓和老虎之間。故此,那種玄色的貓科動物,豪吞人喜歡喚作黑虎。


  在豪吞人看來,黑貓不是縮小的老虎,相反,老虎才是放大的黑貓。


  豪吞人有個古老的傳說——在久遠的大冰時代,食物極度匱乏,別的部族都餓死了,所有動物也都逃亡了,隻有豪吞人還在故地堅守。


  後來,黑虎出現,不肯臣服於豪吞人,利用化零為整的戰術襲擊單獨行動的豪吞人。受襲身亡的據說全都是成年男子,而不是婦孺。黑虎襲擊成年男子而非婦孺,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豪吞人忍無可忍,立誌滅絕黑虎。全部族來到臨河背山的“脫羅地”。脫羅是豪吞語,意為集會、聚集。


  鑒於黑虎從未殺死過婦孺,眾人決定予以效法,殺死全部成年公虎,留下全部婦虎孺虎,再把這些幸存的婦孺轉變成狩獵助手,一句話,改造為依附於豪吞人的家畜。


  慘死的成年公虎把整個草原都熏臭了,但同時也肥沃了土地,養壯了豪吞人的牛羊駝馬。


  幸存的婦虎孺虎,也都拒絕臣服於豪吞人,大多跳崖自盡。最後,隻剩下一對雙胞胎幼虎因不能獨自上到懸崖,在巨樹洞裏奄奄一息。


  傳聞,那時的豪吞王嫡夫人名為不花不葉,是個健壯如同母牛的女人。她有兩個互為原因的特點:一是尤其擅長生娃兒,二為奶房中的母乳宛如江河,滔滔不絕,若她生的是僅是雙生子乃至四胞胎,那麽她體內那股好生惡殺的汁液是難以耗盡的,就算豪吞王本人加入喝奶隊列都不管用。


  就此,雙胞胎黑虎喝上了不花不葉的奶汁,而且謝絕不了。


  不花不葉強行將碩大的□□塞進雙胞胎黑虎口中,雙胞胎黑虎為了呼吸活命,不得不張開嘴巴;而一旦張開嘴巴,隻能咕嘟咕嘟,更多喝入,直到喝不了吐出來為止。


  貓科動物無所謂□□不□□,人類的禁忌與之毫不相幹,而且豪吞人本身也很少有中途本國的禮教觀念。


  總之,沒人以人的規則責怪長大了的黑虎兄妹互為配偶,成為眾多黑虎的虎爸虎媽。而後,豪吞人反而遭遇滅頂之災。


  驟然襲來一種異常可怕的惡疾,豪吞人本來數量就有限,一下子給消滅了一半人口。


  接著來了人禍。女王說:豪吞人歸我管轄,既然豪吞人裏頭,數我產子率最高。


  男皇道:你拉倒吧,你再能生,你吃的東西還不是我帶領男性壯士獵獲來的,不然你和你孩子吃什麽?再說了,你的孩子不是我的種子導引出來的?

  沒錯,女王就是乳汁滔滔不絕的不花不葉,因其超強的生殖力,獲得眾多女豪吞人的擁戴,而那些女豪吞人也都風姿綽約,吸引來大批喜歡她們的男豪吞人。這些男女結成誓死捍衛女王的母黨。


  母黨和父黨廝戰許多年,其結果是又消滅了超過一半的豪吞人。禍不單行,當變種的惡疾氣勢洶洶襲來時,豪吞人隻剩下一對雙胞胎嬰兒。


  此時,因豪吞人內戰而消失的黑虎悄然回來了。一隻特能生產的母黑虎奶水豐盈,出於哀憫,主動哺乳僅剩的豪吞人兄妹。


  長大成人的兄妹,兄拒絕妹的示愛,轉而與哺育自己的母黑虎相親相愛。


  落單的豪吞人妹子痛苦難忍,怨天尤人。


  但思來想去,也就想開了:並非自己色不如虎,兄弟那麽做,是為了不生下畸形兒。如此一來,她欣然接受痛失愛侶的公黑虎的求婚,自覺自願與它生活在一起。


  於是半人半虎的豪吞人誕生於這個星球上。


  好在那個時代很古遠,壓根不存在喜歡譏諷他種的人類,半人半虎的豪吞人就是正常無比的人類。


  當天生喜歡譏諷貶低其他族類的人類出現在這個大地之際,豪吞人外表上恢複正常:更多像人,而不是虎。


  現在的豪吞人就是那時豪吞人的後裔,行動敏捷,而略微多毛,是其體表上最顯著的特點。由此可見塔墩身手如何敏捷了,容貌又怎麽雄壯了。


  現在,無聲無息包圍木肌理部族的二十萬大龍國伏軍即將給塔墩發現。伏軍有斥候,移動如影的兩個騎兵。他們給黎明即起的塔墩撞見了。


  九原邊塞,景致無非是滿眼的草原,草原中間或有小塊的沙地。草原和沙地都以起伏的長城為背景。有一段長城蜿蜒在不甚高的丘陵上,保護豪吞人眾多的帳篷和無數的牛羊。


  這是一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清晨,山川景物給白色包裹,穿著重孝似的。塔墩披頭散發,裹一身獸皮,宛如黑虎。他隻執著一副弓箭,挎著箭壺,沒跨黑雲,將它留在營寨外的肥草地。


  不想騎馬,獵獸太容易了,轉念以為這對野獸來說是不公平的角逐。身為人類,他的智力當然遠超野獸;添上馬力,就越發不可戰勝了。所以,今晨,他要給野獸一個公平的機會。


  位於長城和丘陵間的坡地,風大雪盛的日子,有眾多禽畜躲避。塔墩精神抖擻朝前邁步,氈鞋踩在積雪發出咕唧咕唧的響聲。驀然,前頭草叢裏翻飛起一隻大白鳥。


  不,仔細一看,白裏透紅,紅多半是負傷流的血。這是草叢給擾動的結果。緊接著,眼簾出現兩個黑魆魆的身影,不是獸,是人。


  塔墩挽弓搭箭:“何人?!”兩人忽然轉身,拚命朝後奔跑。


  塔墩撒腿追逐,像駿馬,像餓狼,更像傳說中的黑虎。徒步追到山丘河流交匯處,忽然迷失了目標。畢竟,他徒步追那兩個人,而那兩個人是在騎馬逃逸的。


  周邊唯有水在流,風在號,草在搖。他判斷對方多半要向自己射箭了,故而矗立耳朵,遊走雙目,但忽然伏倒在高草中。前頭是山坡,直然而起,上頭有嶙峋的怪石和粗矮的樹木。


  他的弓箭指向前方,引而不發。山頂忽然旋下那隻白色大鳥,他抬眼望去,給深深吸引住了。


  他莫名恍惚,差點以為那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在墜落:從無限高的山頂給大風吹落下來;身上隻有兩色,紅色和白色,——紅色是血跡,白色是衣裳,別的一概給融合在黑暗之中,包括她那曼妙的金發。


  迅捷下降的白鳥跟前忽然閃現一匹白馬一匹黑馬,上頭的武士一個舞刀一個挺槍,正向目不轉睛看白鳥的塔墩奔來。


  塔墩射出的鳴鏑刺啦一聲,正中白馬武士前額,叫他頓時栽倒在地。


  黑馬武士趁塔墩搭上另一支箭,舞刀殺來,卻給塔墩一個側身,輕鬆閃過。接著,塔墩轉身射出新的鳴鏑,正中其麵門。


  白馬武士正好掉落在箭步趕來的塔墩身上,給他用弓弦狠狠勒住了咽喉。


  “什麽人?!要做甚麽?!”


  白馬武士欲說不能,咽喉給弓弦勒得死緊。


  塔墩鬆了鬆弓弦:“是誰你?!為何來此?!”


  “伏軍斥候……”


  塔墩大驚失色,揮拳擊昏白馬武士,撂下他,跨上踏地噴鼻的白馬,催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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