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距莊園八千步,山後小路,大龍朝執金吾,也就是禁軍總領塔墩身跨高頭大馬,手執蟠龍大刀。


  麾下衛龍兵有上百人之多,都是二十啷當歲的好人家兒子,麵容俊秀,鎧甲鮮亮,押解三五十個好人家的女娃兒趕回都城龍邑。


  女娃兒個個麵孔白皙,容貌端麗,絕非尋常村姑所比,是從大山深處的別業擒拿來的。


  南山陽坡散落眾多別業,是女娃兒做大官的父祖置下的,為了有朝一日年老致仕,友麋鹿兮侶鬆梅,以閑代忙,以少勝多,延年益壽。


  一旦今上下達擇采高官顯宦家的女兒、從中選出後妃的敕令,這些沒人居住的別業就迎來姿容絕美的女孩兒,她們的姐妹姑娘長相平庸者,代替她們留在家裏,聽任皇家采擇。


  沒過多久,才到今日,莫名失蹤的美少女們就給禁軍緝偽處查到了行蹤,待婚的皇帝龍長彰下令塔墩親率衛龍兵予以捕捉。


  臨行,天子特別叮囑執金吾——


  “不管女犯父兄在朝廷任什麽官職,該捉的都得捉來,除非朕相不中,否則再無可能回到娘家,重新成為可居之奇貨。至於陽奉陰違的父兄,朝廷決不寬宥,屆時定然斬殺一兩個當事人並族滅其眷屬。”


  塔墩做夢都沒想到,今日這麽來山裏捉拿女犯,宿命近了,冤家到了。


  十二年前一個冬日清晨,塔墩在九原追逐敵軍斥候時,意外望見南天有一隻帶血的白鳥死而複生,飛入天際飄著的透明宮殿,頓時叫裏頭睡著的黑發女嬰變成曠古絕今的金發美少女。


  豪吞人自視為天之子地之女,最能參透天地顯示的征候或者說預兆。


  身為豪吞王子,塔墩堅信從此往後,那個不世出的美少女將隨時隨地,以真實之體出現在跟前,成為他篤愛終身的愛人。


  打那以來,他總會暗自扣問:“那麽是今日了,她倏然現身了,為我所見,為我說識。”


  隊列開始拐彎,一邊是光禿禿的山體,一邊是森森然的樹林。山體和山林之間,有一條給山民樵夫踏出來的便道,杳然通往好壞未卜的未來。


  這是無疑的——在押的女孩兒深知給衛龍兵抓回龍邑是何結果,當然都想逃,卻沒人敢實打實做一做。唯獨一個是例外,隻見她苗條的身影驀然衝出隊列,一轉眼便不見了。


  衛龍兵爭先恐後追她而去。塔墩心裏說:“不會是此女,長著黑發不會是她吧。”他張開硬弓,朝那少女消失的樹林射出頭一支響箭。


  那箭弧度極大,越是飄高越是勁頭高亢,越是下鑽越是聲響囂張,顯然並非要真射那少女。恐怖的聲響裏,山那頭發出古怪的回音。


  仔細一聽,卻是一輛馬車和幾十名騎兵正在迫近某個去處,與逃走的少女和追她的衛龍兵無關。


  原本,他不在意那個不遠的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但忽然心頭湧上個感覺:“不對勁,別是某個女犯的父兄趕來轉移她。”但那個方向的天際呈現出氤氳的金色,而此時並非黃昏時刻。


  “別是她!”他拍馬朝山那邊敢去。為了表示自己是盡職的執金吾,奔馬中他頻頻回頭,朝看不見的逃亡少女射出一支支響箭。


  壞壞忙著驅羊,猛然回頭看山坡那邊。隔著雲天坡草,響箭響了又響。


  “快躲起來壞壞,”老棄婦舍棄羊兒,轉身撲在壞壞身上,“來敵放箭了!”


  “是壞壞從小聽慣的嚆矢聲,哪會是壞人來了。”


  “真是?”


  “是的!”


  老棄婦想起來了——壞壞呱呱墜地哭聲再沒停過,直到後半夜天亮,遙遠的天北響起莫名的鳴鏑。是響箭叫她改哭為笑,笑成人間最美的女嬰。


  “好閨女,你說過此後再不曾聽到過這響聲,今日為何斷定是他?”


  “我說是一定是。”


  對她來說,這是天籟,不是鳴鏑,已在心靈深處留駐,與血液混合在一起,與發絲糾纏在一起,一旦重新聽到,血液就會奔湧,發絲就會高聳。


  她感到身體一陣陣發冷,舉著滿是金發的腦袋四處尋望。


  “倒要看看放箭人究竟是誰,長著什麽樣,是老是少!”


  羊慧君從未見過女兒如此失態,驚恐萬狀跑來摟住她,拽她進入側邊的灶房兼柴房,叮囑她“千萬別出來”,便獨自出去,迎頭撞上中叔衡配置與她的小棄婦。


  “楚楚,為何才來?!”


  “來了月事,肚腹疼痛難忍,臥榻難起。”歲數不大的熊楚楚道。


  羊慧君不再追究,驅使她與陸續趕來的下人歸攏羊兒。但恐慌的羊兒偏不聽這些人指揮,愈加混亂。壞壞便鑽出柴火跑出灶房,幫“媽媽”歸攏白羊。


  “回去,聽話!多半賊兵來了!”


  “無妨,是好聽的鳴鏑,聽著踏實,何必懼它。”


  “別是豪吞人或阿爾金人殺來了!”


  “壞壞歡喜的天籟怎會與戎狄掛鉤!”


  “究竟怎麽了,”老棄婦重新諦聽,“娘心裏好慌!”過不一會兒,麵色慘白道:“壞了壞了,哪裏的女孩兒,正嘶喊:我不做廢物皇帝的空房女人,依舊做我爹我娘的女兒好了!”


  “多大的女孩兒?”壞壞問。


  “聽著與你一般大小吧。”


  “娘啊,啥叫廢物皇帝,空房女人又是什麽意思?”生長在山穀莊院的中叔好與養育在京城閭巷的大臣女孫當然不同,對男女葷事向來不曾知曉。


  “好了,這是昏話,好女兒聽不得更做不得。”老棄婦訓斥“女兒”說,“回灶房聽你的響箭去。”


  給拋棄多年,怨恨充塞她體內,腦子不總是清晰的,但眼下卻給嚇明白了:專心一意嬖幸韓鮮的皇帝長大了,大臣們正逼迫其廣畜妻妾,以誕下龍子擇鮮承繼皇位,這下京城官宦人家恐慌了,定然將家裏的好女兒藏在鄉下山裏。


  “娘說的啥,壞壞不懂嘛!”給塞進柴火的壞壞嘀咕。


  “皇帝來抓你做老婆了!”


  “來的是他,專放響箭給我聽的大哥哥!”壞壞撲閃著純淨的雙眸鑽出柴火,“娘放我見他嘛:他到了!”


  熊楚楚滿麵紅光衝進來:“來了來了,老爺到了!”


  “是皇帝陛下?!”老棄婦吃驚打了個哆嗦。


  “還有太子!要見壞壞丫頭!”


  趁“母親”不備,壞壞再度鑽出柴火,跑出灶房,叫嚷:“你到了,我也來了!”


  糊塗時,羊慧君認準拋棄他的夫主中叔衡是今上,這可是大逆無道之罪,難怪中叔衡躲在馬車裏,不敢麵見老棄婦,他曾經的妻子。


  卻說中叔好來到院落,看見外頭停著馬車,邊上布滿單騎,愈加以為射鳴鏑的神秘男子到了,便興奮跨過柴門,結果給“兄長”中叔洪抓個正著。


  “長兄”撫摸一通“幼妹”鮮亮的臉蛋,這才戀戀不舍,用她的金發纏她的手腳,弄入馬車。


  老棄婦奔來了,死箍他的腿子不撒手:“逆子,你妹子是老爺讓我生叫我養著的!”


  中叔洪用腿狠命蹬她:“你並非我親娘!”


  “你妹子卻是所我生,豈容你拿去討好廢物皇帝!”


  “老東西,中叔好並非你所生,相反,她的娘倒是你……”


  這話涉及十二年前龍在天駕崩那夜及翌日發生的一係列可怕秘密,這秘密又關聯炙手可熱的朱家,中叔衡不可能不震怒:“洪兒,你喪心病狂癡人說夢吧?!”


  中叔洪及時清醒,將怒火轉到老棄婦身上,舍命踢翻她。


  “娘!”壞壞給“父親”抱住不放的同時,哭喊道。


  “壞壞。”倒地的老棄婦流淚滿麵。


  “是壞壞錯了,不是鳴鏑人來了!”


  中叔衡一手抓住中叔好,一手俯拍她肩膀:“好了好了,父兄接你回京城去,哪能總呆在山野呢。”


  羊慧君奮力起身,清醒了:來得並非是做皇帝的夫主。


  她召喚躲在後頭的小棄婦和下人:“你等都是看著壞壞長大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拿去成為廢物皇帝的女人吃大罪吧!趕緊上來,合力驅趕來犯之敵,隨後拿走相中的任何物件各自亡命!”


  熊楚楚嚇跑了,剩下的男女老少大呼小叫,操起不同的家夥,上來要奪擱回在馬車裏的壞壞。


  中叔洪冷笑,刀殺三五個冒失鬼,餘眾一哄而散。


  羊慧君絕望看著上蒼:“這可如何是好,我閨女要重蹈老婦我的覆轍了!”


  天神不言不語,端坐於無形。


  環立於下人屍體後的花環夫人們也冷眼旁觀,並不動手相助。親兵如狼似虎,中叔洪又剛殺了好幾個莊院下人,不食人間煙火的她們卻壓根不怕。


  不怕又不為,卻是為何?其實,未動腿腳,未必沒動嘴巴——


  趙獻容告誡眾姐妹:“再等等,還不到動手相助的時刻。看見聽到了,不遠處奔來一匹戰馬一個男兒,莫非真是壞壞妹子翹首以盼的鳴鏑人?”


  壞壞看得見這些美貌的女子,要不然不會凝視她們,以至於沒聽見“媽媽”正在哭喊:“壞了壞了,不該把你叫稱壞壞!好女兒,當皇帝的後妃,那是女人最最不堪的命哪!”


  終於,壞壞轉移目光看“媽媽”。


  “實在逃不了這命兒,找機會自殘也好!壞壞,我的好閨女,千萬記住!”


  “女兒謹記。”


  中叔衡照舊躲著不讓老棄婦看見,但發怒說:“這婆娘又要壞我的好事。”聽父親這般說,中叔洪性起,要舉刀砍殺重新撲上來搶奪中叔好的老棄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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