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一章

  西北大旱,處在晉省東北山裏的興和縣,也陸續見到逃荒而來的流民。


  宋正行挑了兩桶水進門,馮氏腰間紮著圍裙從灶間出來,一邊將手中端的飯菜放在院中的桌子上,一邊招呼:“他爹,洗洗吃飯吧。”


  宋正行答應著,提起水桶把水倒進水缸裏。


  長子儼哥兒走過來,幫著阿爹把扁擔和水桶拎到柴房裏去,大丫衡娘則捧了臉盆和布巾子出來,讓阿爹洗臉。


  宋正行欣慰地看著懂事的長子長女,再看圍在搖車裏的次子瑾哥兒和旁邊站著的二丫卉娘,一臉欣慰地笑著,回頭卻叮囑妻子和兒女們:“村外流民又多了幾個,雖然有村長族長帶人巡邏守護,也不保準他們不偷摸進村來,恁娘兒幾個安穩在家裏,關好門戶。”


  長子儼哥兒八歲了,原本在山外的鎮子上念私塾,流民來了,私塾暫時歇了,讓學生們回家暫避。


  聽著阿爹的叮囑,儼哥兒就道:“俺陪阿爹一起去地裏吧。”


  地裏的穀子還是小苗兒,早春種下的綠豆、胡麻卻恰好成熟。原本並不急切的收獲,卻因為流民的到來,變得緊迫起來,若不然,成熟的糧食在地裏,一夜就能被饑餓的流民偷光、搶光。


  宋正行看看已經開始抽條長個兒的長子,眼含欣慰道:“阿爹雇了短工的,恁不用跟著。”


  眼看著長子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宋正行又補了一句:“恁是老大,妹妹弟弟都小,恁在家幫著恁阿娘照看弟妹,阿爹才能放心。”


  儼哥兒得了阿爹的鄭重托付,連忙正色應著。


  宋正行滿意地笑笑,抬手拍了拍長子的肩頭,道:“吃飯吧。”


  綠豆和胡麻不是口糧,不占山下的肥沃的平地,都種在邊角、山坡,甚至塬上的旱田裏。


  馮家的幾畝胡麻就都種在坡地和塬上,想著一天收完,中午就不回家,原本午飯可以由家裏送去地裏,有湯有水的,如今鬧流民,婦人孩子盡量都躲在家中不出門,宋正行自然也不讓妻兒去地裏送飯,讓馮氏烙了幾張硬麵饃他揣著,背著捆莊稼的麻繩,腰間插著鐮刀,去村頭招呼約好的幾名短工,一起往塬上去了。


  馮家堡人不多,地也少,宋正行入贅的這家有二十多畝水澆地,塬上山坡上還有十幾畝旱地,家境算是殷實。


  莊子上還有些人家,人多地少,或幹脆沒有田地,隻能租地或者給人扛活、打工掙些錢糧糊口。


  宋正行今兒雇的五個短工都是本村的,馮家堡沒有外姓人,據說一個老祖宗的。大家會合,互相按莊鄉輩分招呼一聲,就一起往村外塬上走過去。


  其中一個小夥子隻有二十出頭,論起來與宋正行嶽父最近,族裏行九,大家夥兒都叫他馮九,也有叫他小九的。


  他緊跟在宋正行身邊,有一點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道:“三哥,咱們今兒往塬上,緊緊手也要把那裏的莊稼都收回來……俺給恁說,山外的鎮子上,已經有流民進村偷羊了。”


  宋正行沒有開口,旁白的一個中年漢子開了口:“不是說隻敢偷雞嗎,怎麽還偷上羊了?那麽大一隻,可不是一個人能偷了去的。”


  小九一聽有人插話,立刻來了興致,聲音也拔高了兩分,道:“誰說不是呢,那些人偷雞偷鴨,見無人敢管,漸漸地可不壯了膽嘛。這會兒是偷羊,說不得過幾日就是偷牛……”


  “嘖嘖嘖……偷牛啊……”旁邊立刻有人驚得咋舌。


  偷隻雞損失不大,不會影響一家人的生活,偷羊也還在承受範圍之內,若是偷牛,那最少十兩銀子的耕牛,若是被人偷了,一家人的日子說不定都要過不下去了。


  但宋正行想到的不是耕牛的價值,而是形勢的惡化。能偷羊,能偷牛,那離著入戶搶劫,乃至殺人奪命,還遠麽?

  宋正行是入贅女婿,平日裏話很少,一般都是聽人說話的時候多,極少發表自己的意見。


  此時,即便他心裏有了些揣測加應對之法,卻也沒有作聲,仍舊默默聽著幾個漢子漫無邊際地聊著閑篇兒。


  最近,流民之事是頂頂要緊的,漢子們也就不聊前村的寡婦後村的小媳婦兒,專注地聊著從各處聽到的流民消息。這幾位除了小九外,家裏都是沒有田地的,靠著四處幫工扛活兒度日,四鄰八村地走動來往,消息倒是比一般村裏人更靈透些。


  一個四十多歲的黑瘦漢子吧嗒著旱煙,道:“昨兒,俺去鎮上幫張大戶收胡麻,說好了二十多畝胡麻,夠俺們幹上三天的,誰成想,一去到地頭,地裏的胡麻被禍禍了大半,二十多畝胡麻,統共就剩下六七畝的樣子……唉,恁是沒看見那模樣兒,張大戶那麽深沉穩重的人兒當場那眼淚珠子就滾下來了。”


  “鎮上都鬧得這麽厲害了?”有人驚叫出聲。


  黑瘦漢子有點兒不滿地瞅一眼,道:“也就是咱們這隔著山,那些流民進來不易,要不然,恁就知道厲害了。”


  剛剛驚訝的人連忙道:“三哥,三哥,莫怪哈,俺不是不信恁,實在是沒想到,流民這麽快,就到跟前了……”


  旁邊年紀最大的老漢歎氣:“唉,這人餓狠了,不說比野狗,比那漫天的飛蝗也不差啥嘞,大家夥兒回到村裏,還是跟村裏人說說,大家夥兒都警醒防備著些吧。唉,那些人偷摸點兒不過是為了活命,也還罷了,就怕亂起來……”


  其他人也還罷了,宋正行的心卻漸漸揪起來。他是親身經曆過逃難,做過流民的,又正經讀過幾年書,史書也頗讀過幾本,知道的事兒多一些,這樣的災年,遍地流民,怕的不是偷摸,怕的是亂啊。


  真亂起來,那可就不是損失點兒糧食、丟幾隻雞一頭羊的事兒了,那亂民就如洪水烈火,衝到哪裏,哪裏就是家破人亡,一片焦土啊!


  他暗暗做了決定,不能窩在這山村裏等著,他要去鎮上乃至縣城看看形勢。若是形勢不對,他還是早做打算,至少給妻兒謀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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