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重逢(三)
田安扶田齊入榻而坐,自己陪坐在他身旁,繼續說道:“義父程盛兵敗被俘,被賣入賀樓氏為奴,多受欺辱。我親生父母就是在那時與義父結識的。也是在那時,我親生父母因為得罪賀樓氏族長而被亂棍打死。義父將尚在繈褓中的我寄養於朋友家中,一直在尋找機會為我父母報仇。丁零突襲賀樓氏,程盛趁亂將賀樓氏族長唯一逃過一死的小兒子抱出,殺之泄憤,拋屍於荒野。我那時還小,不知此事。為了證明已經幫我報了仇,他就留下了那塊玉佩,讓我戴著。”
田安說完,用手撫摸胸前掛著的那兩半玉佩,繼續說道:“我一直也不知這玉佩真正含義,直到他準備替您頂罪之前,才告訴我這些。他還叮囑我,讓我把親生父母的骨灰,帶回大漢安葬。當年阿母拿著另外半塊玉佩過來,誤認我是賀樓遺孤,我擔心激怒阿母,陷義父您於險境,便沒有出言反駁,默認了此事。”
田齊輕輕點頭,詢問田安:“和連兵敗身死,鮮卑王位由和連之子繼承。但主少國疑,鮮卑三部分裂之勢已成。居次和閼氏急需爭取鮮卑八姓貴族的支持,你的身份和作用十分重要,不能有任何閃失。你的身世不要再與任何人談及,你以後就是賀樓氏遺孤,賀樓平安。你回到鮮卑之後,賀樓氏可曾對你產生過懷疑?賀樓遺孤的母族可曾接納了你?”
田安輕輕搖頭,回複田齊:“賀樓遺孤被程盛抱走殺掉的時候隻有三歲。那些賀樓氏族中見過遺孤的人都無法確定我不是賀樓遺孤。也曾有人懷疑我相貌不似賀樓氏族人,但恰巧賀樓遺孤的生母是漢人,他們認為我長相隨母,倒也不敢否認我的身份。至於賀樓遺孤的母族,都已經死於丁零人那次突襲中了,省去了我許多麻煩。”
田齊這才放心,麵露微笑。
田安猶豫片刻,對田齊說道:“但我不敢欺騙阿母。回到鮮卑之後,就把事實真相告訴了她。她沒說什麽,隻是讓我繼續假扮賀樓遺孤。沒有她幫我遮掩,也許賀樓氏並不會那麽快打消對我身份的懷疑。”
得知田安並沒有欺騙赫連芳,田齊心中一暖。赫連芳因誤信田齊,遭遇淒慘,再受不得欺騙打擊了。
田安一直在偷偷觀察田齊,他想知道田齊對赫連芳到底是什麽態度。他始終相信田齊和赫連芳兩人之間還有情義,隻因造化弄人,無法團聚。
田安希望田齊能夠親口承認對赫連芳存有夫妻之情。田安希望田齊口中的答案能夠稍稍化解赫連芳心中的悔恨。田安甚至期待某一天,田齊和赫連芳能夠放下心中的悔與恨,即便不能破鏡重圓,至少不要束甲相攻,傷害對方性命,讓田安自己在中間為難。
田安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田齊和赫連芳於戰場相見,他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田安有些後悔,他不應該受巴圖所騙前往天外天。如果他沒有去天外天,就不會被赫連芳當作賀樓氏遺孤接回鮮卑。他當初直接向赫連芳坦言自己身世,一方麵是不願意欺騙赫連芳,另一方麵,也是希望能夠離開鮮卑,重回大漢,重回田齊和高卉身邊。
但時光如箭,一去無回。得知真相的赫連芳沒有將他送回大漢,而是將他養在身邊,視如已出。尉遲閼氏也將田安視作王族子弟,讓他接掌田齊督尉府。
曾經有人嘲諷田安是田齊從馬奴中選來的雜種,根本不是賀樓氏遺孤,也不配享受貴族待遇。不等田安自己辯解,平日裏沉默寡言,不願與人相見的赫連芳卻勃然大怒,直接將嘲諷田安的貴族子弟打成了殘廢。數年時間,田安在鮮卑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感受到了赫連芳對他的母愛關懷。
田齊和田安各想心事,帳中一片沉寂。直過了約半個時辰,田齊一聲長歎,終於開口詢問田安:“居次現在可好?她還每天坐在經堂,抄寫薩滿經文嗎?”
田安終於等到田齊詢問赫連芳的近況,心中大喜,急忙將早就準備好的答案告訴田齊道:“自從義父離開鮮卑,居次鬱鬱寡歡,終日研讀薩滿經文,與諸神相伴。直到張修寫信給和連,誣陷義父早有預謀,故意接近居次,借居次之手,暗害檀石槐。居次由悔轉恨,舉火燒了所抄薩滿經文,立刻南下,想要查明真相。後來居次約了義父到天外天相見,義父親口承認張修所言。從那時起,居次立誓,要殺義父,為檀石槐報仇。”
田齊麵色平靜的點了點頭,輕聲自語道:“這樣也好。她要殺我,可不容易,需要積攢足夠的實力。她每天有了事情可想,有了事情可做,活著才有動力。”
田安不甘心的追問田齊:“義父求娶居次,就是為了殺檀石槐嗎?”
田齊沉默不語,根本不想回答田安。
他最初確實沒想過借赫連芳之手來毒殺檀石槐。他和赫連芳的婚約,也是赫連芳主動下嫁,強迫他答應的。但最終,田齊發現,要想最快、最隱秘殺死檀石槐,隻有通過赫連芳。而且這也是能夠保證他自己置身事外,逃離鮮卑的最好辦法。
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田齊心中隻有仇恨,全無顧忌。但等他親眼看到檀石槐的屍體,又親手導致赫連芳流產,聽到赫連芳悲痛欲絕的哭聲,他後悔了。他低估了赫連芳在他心中的地位,低估了自己對赫連芳的感情。
自從逃離鮮卑,田齊一直飽受心中愧疚和懊悔的折磨,常常夢到赫連芳那蒼白的麵龐和那個渾身是血的流產嬰兒。直到現在,田齊依然經常從睡夢中哭醒。
理智上,田齊不認為自己與赫連芳之間存在愛情。但人是感性動物,理智無法左右自己的情緒和欲望。
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田齊和赫連芳同居半載,熱情奔放的赫連芳早已悄然撥動了田齊的心弦,將她的身影深深印刻在了田齊的腦海裏,將她的淚水滴灑在了田齊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