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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歌盡人散君未還(上)

  白虎馬如一道白色的疾風,在山林間穿梭而過,血滴,不斷飛濺,和著雨水落地,綻開一朵朵殷紅的花,令人觸目驚心。


  “公主,堅持住,馬上就到鎮上了,馬上就找到大夫了……”


  聶衛緊緊地將卿涵摟在胸前,不去看她那血流不止的傷口,也不理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涼,越來越軟,一心隻快馬加鞭向前疾馳,馬蹄揚起地上的紅土,空氣中蔓延著濃烈的,炙熱的腥味。


  突然,卿涵的身子像是失去了重心,墜落了下去,聶衛來不及勒馬,伸手想抱住她,竟也一起從馬背上滾落了下去。


  聶衛爬起來,將卿涵抱住,看著她緊閉的雙眼,逐漸微弱的氣息,心中焦急萬分。


  正要起身,卿涵卻睜開了眼睛,拉住了他:“聶衛……不要……”


  “公主別怕,前麵就是城鎮了,臣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你不會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卿涵似乎搖了搖頭,笑了笑,用沾滿鮮血的手從胸前拿出平安符遞給聶衛:“這個給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公主,你別說話了……”


  “聶衛……我覺得好冷……好困……”


  “不,不,你不能睡……”聶衛將卿涵緊緊地抱在懷裏,上下搓著她的身體,試圖給她一絲溫暖,“不要睡,不能睡……”


  “聶衛……你從沒叫過我的名字……你能叫一次嗎……”


  聶衛愣了愣,將卿涵抱得更緊,眼淚滴落,卻說不出話來。


  “你叫一次……就一次,我想聽你叫我名字……好不好……”


  卿涵說著,口中又冒出一股血來,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腹部那還插著匕首的傷口更是血流如注。


  聶衛搖著頭,抹了一把眼睛:“臣還是先帶公主進城去找大夫吧……”


  卿涵卻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雙眼隻看著他,充滿了渴望和祈求,聶衛認得,那是一個人臨死之前的眼神,是她已然接受了死亡的命運,這同樣的眼神,是在母親自盡之前,是瑞諺喚過白虎馬要他們走之時,這一次,是要輪到卿涵了嗎?


  蒼天,原是從未對誰有過一絲憐憫。


  雨水不斷打在他的臉上,她的身上,血水匯成大大小小的水流,靜靜地淌了開去。


  “卿涵……”他終是說出了口,隨即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卿涵,卿涵……你要聽,我便喚你千遍萬遍…….”


  卿涵抬起手,用指尖撫著聶衛的側臉,雪白的臉上忽地浮起一個笑容,聶衛想起初見卿涵之時,她也是這樣的笑容,略帶羞澀,更多的卻是歡喜。


  那手自半空落下,她眼中的光芒最後那麽一閃,如墜落的星辰,瞬時黯淡了下去。


  一刹那間,雷大了,雨簾變成了瀑布,無情地擊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千瘡百孔。


  聶衛從她的掌心拿出那個平安符,緊握著,雨水迷住了他的視線。


  “不,卿涵,不——”


  “聶衛,我喜歡你呀……”


  “聶衛,陪我耍劍……”


  “聶衛,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聶衛,你就是喜歡我了……”


  “聶衛,你連騙我一下,哄我開心都不肯嗎?”


  “聶衛,好好活下去……”


  往事依然曆曆在目,新鮮如昨日,而此刻,任憑如何撕心裂肺的哀嚎,如何痛不欲生的嘶吼,永再也喚不回懷中人一個溫暖頑皮的微笑。


  淩晨,一個暴雷猛地在天空炸開來,奪目的閃電和驚天動地的雷聲脅迫著狂風暴雨鋪天蓋地地向大地衝來,狂風挾持著雨水,拚了命地往窗戶縫隙裏鑽進來。


  阿淼猛地驚坐起來,額頭滿是細細密密的冷汗,身上,汗水將薄薄一層寢衣浸染濕透,心像是馬上要跳出來一般,捶打得她的胸膛竟是隱隱作痛。


  這是怎麽了……


  阿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捂住生疼的胸口,為何整個身體像是要撕裂一般?到底是做了什麽噩夢,眼裏竟不自覺地充滿了淚水,稍稍眨一下,便控製不住地傾盆而出。


  “太後娘娘……”


  是劉裕的聲音,這天還未亮,外麵狂風暴雨,他為何會這個時候來了月落閣?


  阿淼的心突地又是沒來由地一沉,忙披了衣服走出寢殿。


  “太後,禎郡王的前線奏報到了!”


  劉裕從淌著水的雨衣下掏出一個盒子,小心地從裏麵拿出一封信來。


  阿淼注意到,劉裕的臉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表情亦是欲言又止。


  “怎麽是禎郡王發的奏報?他到前線了嗎?什麽時候的事?”阿淼忙接過信來,正欲拆開來,劉裕卻突然跪下,叩首道:“老奴求太後娘娘務必保重鳳體,這大寧的天下,大寧百姓還要倚仗太後……”


  外殿的燭火微弱,被風一吹,更是搖曳亂顫。


  一張薄薄的信箋隨風飄落在地上,隨即又被風卷起,吹去不了不知道哪個角落。


  燭火終是堅持不住,冒出一股青煙,頓時被這淩晨幽藍色的光吞沒。


  阿淼呆滯地往殿門口走了兩步,腳下冰涼的感覺順著腳底迅速蔓延了全身,外衣滑落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如一具失去了血肉骨頭的皮囊。


  走到殿門口,那狂暴的雨點迎麵而來,她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你騙我……你騙我,你說你會回來的……你騙我,我恨你,恨你!!”


  肝膽欲碎的哭喊聲淹沒在眼前淋漓的大雨中,瞬時被風帶走,再也聽不見。


  “禎郡王說到半道遇到聶將軍之時已知攝政王、大長公主、成將軍皆以身殉國,而抵達前線的時候大戰已過,也隻是趕走了些敵方的殘兵,對方本就是烏合之眾,永王一死,自然無心戀戰都作了鳥獸散,現下都向大寧遞了降書……”


  阿淼聽著,突然淒厲地笑起來,笑著笑著,竟也再流不出眼淚來。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瑞諺舍了命也要奔赴的一場殘忍,無情,卻又似兒戲的戰爭。


  她再一次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隻剩下雨水,為什麽,你一聲不吭就死了,連一句訣別的話語都沒有,你讓我等你,我等了,總以為來日方長,你讓我盼來的竟是,後會無期嗎……


  良久,久到風雨已經逐漸轉小。


  “他在哪裏……”阿淼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空靈之處,輕得幾乎聽不清。


  “禎郡王還說了,清掃戰場之時,隻尋著了成將軍的遺體與攝政王隨身的玄鐵劍,攝政王的遺體,並未尋見,或是被敵方……”


  “去找!讓他們去找!”阿淼驟然激動起來,“一定要找到他,帶他回來……”


  “是!”劉裕擦了一把眼淚,快步跑了出去。


  阿淼抓著門框用力地站起來,喘了幾口氣,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拚命渴望著那幾口空氣,卻始終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在哪裏,或許,方才在看到信的時候,就已被撕成了碎片,沒入了這狂風驟雨之中了。


  恍惚中,時光停滯,歲月靜好,宛如七年前,他坐在朔王府書房前那棵大樹下,落葉悄悄趴在他的肩頭,他回過頭,朝著她驀然一笑,天地無色。


  “不管你以前心裏有誰,從現在開始,隻準有本王……”


  “阿淼,我愛你,從一開始,隻愛你一個….……”


  “我們,可還回得去……”


  “阿淼,你教教我,該如何去恨一個我愛的人?”


  “等這一切結束,我就帶你走,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過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日子……”


  “沅夕,等我……”


  悲愴地伸出手去,拚了命想抓住那過往的一切,卻發現像是徒勞地要去打撈那水中月,都隻是幻影,稍縱即逝。


  抬了抬頭,隻見素塵立於麵前,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睛裏卻是迷糊不清,幽涼的瞳孔若隱若現,她身上的衣服被這飄入的雨絲打濕了,仍舊是一動不動。


  兩個人對視著,誰也沒有再說話,耳邊隻有那不時呼嘯的風雨聲。


  阿淼不知道該對素塵說些什麽,似乎任何話語,都顯得太過軟弱無力。


  素塵也不知道該對阿淼說些什麽,頃刻,眼淚自眶中決堤而出。


  天地崩塌,淒風苦雨,早已淹沒了哀泣聲。


  般若殿的鍾聲,響徹不絕,天亮起,風停雨住。


  素塵從側殿拿過三盞長明燈,都細心地擦了幹淨,擺在了神台前。


  這些長明燈都是九重塔大火之後,阿淼請劉裕偷偷保存下來的,一直藏在般若殿側殿的庫房裏,日子一長,便再也無人問津。


  阿淼拿起油壺,給三盞燈一一添上燈油,點燃。


  素塵看著其中一盞燈,道:“我這一生都是如此自私任性,總認為無論多久,無論我走多遠,隻要轉身,他都會在原地等我,原是我將這老天想得過於仁慈……”


  阿淼沒有說話,隻盯著三盞燈發呆。


  “就連出發前在校場見到他,也隻是聊了一夜的閑話,我從未要求他為我守一生,私心裏卻知道他一定會,如今天人永隔,他終是沒有食言,而我…….”


  “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心,成將軍何嚐不懂?”


  “他不懂,原是我太過有恃無恐,注定一輩子對不起他……”


  素塵嗬護著長明燈那細微的火苗,反射出淚光,映照著她的臉。


  從昨夜到現在,算是流盡了這一世的眼淚。


  “阿淼……”素塵轉過頭,“讓我帶成霖走吧,我想陪著他……”


  “你要去哪裏?”


  “一盞青燈,空門遁,長明長相伴。”


  阿淼心中一痛,不知素塵竟是要走宋九思的路,忙拉住素塵的手:“素塵……你何苦,你……”


  素塵淡然一笑,安慰地拍了拍阿淼的手。


  “可我不想你這樣……沒了瑞諺,連你也離開我的話……”


  “阿淼,我與成霖,同你和王爺不一樣,你們之間不僅是兒女情長,更有江山天下,而我們沒有那麽多沉重的責任,前半生,他守我,這後半生,怎麽也該輪到我守他了吧?”


  阿淼感到素塵的手冰涼沁人,如她此刻的眼神,不再見平日裏的奕奕神采。


  “但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從認識你開始你就老是闖禍,即便如今貴為一國太後,也總是鑽牛角尖,以後你再有什麽想不開的事,又有誰來開解你?”


  “素塵,你能不能……不要走……”


  素塵看著阿淼,沒有說話,沒有點頭,沒有搖頭,然後又看向那長明燈。


  “我明白了……”阿淼努力地衝素塵笑了笑,“我也不能這麽自私,你就放心陪著成將軍吧,我知道以後該怎麽做……”


  素塵微微點了點頭,用力握了握阿淼的手,起身,將一盞長明燈捧在手裏,往門外慢慢地走了去。


  “素塵,保重……”


  “陸沅夕,好好活下去,無論身處何方,我都會在佛前為你日夜祝禱……”


  人遠去,阿淼始終沒有回頭,隻注視著長明燈,在這火光轉動,夢與醒之間,在輪回中,無人能超然這愛恨嗔癡,看淡這生離死別。


  早朝時分,噩耗便已傳遍了朝野。


  大寧以兩萬人對陣二十萬聯合軍,最終以失去一位大長公主,一位攝政王,兩萬將士出征卻僅剩下幾百殘兵這樣異常慘烈的代價艱難取勝,這一場所謂的勝利,讓任何人都高興不起來,百官們個個臉上都僵著,默不作聲。


  承安殿愁雲慘霧,一如殿外的天空,陰沉得可怕。


  瑞祁不安地看著如常坐在簾子後的阿淼,心裏似乎在做著激烈的糾纏。


  空中不時地隱隱傳來隆隆悶雷聲,看起來,還憋著一場大雨。


  大家都在等待著什麽,但誰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麽。


  又是一聲悶雷響過,一名傳令兵自承安殿入,屈膝跪地:“稟皇上,太後,前方線報,禎郡王已與各國和談妥當,已即刻率軍啟程班師,將在十五日後歸來靖天。”


  沉默片刻,阿淼的聲音沉沉地從簾後傳來:“哀家知道了……屆時,皇上與哀家將在靖天城門口迎接,並親自將陣亡將士的英靈迎入宗廟,供奉香火。”


  一名文官道:“這並無前例,且不合禮數……”


  “他們都是為我大寧天下浴血奮戰,將生死皆置之度外的英雄,禮數又如何,難道還能比得上千萬英靈重要嗎?”


  此言一出,眾官皆噤聲。


  “傳令兵,攝政王的遺體,可有尋到?”


  “回太後,戰場已清掃數次,但尚未尋到,和談之時禎郡王也詢問過各國使節,無一稱見到過攝政王遺體。”


  阿淼長歎口氣,拂袖:“退下吧。”


  瑞諺,你到底在哪裏,難道你的血肉已融入了那方血染的大地,還是,連我想再想看你一眼的機會,也不願意給我?你真的是在躲起來逗弄我嗎?


  風,吹落斷腸,不知幾時休。


  散朝之後,阿淼還未及走出承安殿,就見劉裕自宗禮門跑來,一見阿淼,便伏在地上,喘著氣道:“稟太後,方才攝政王府傳來消息,禁足中的攝政王側妃關氏在王府以三尺白綾自盡身亡了……”


  劉裕說著向阿淼遞上一張紙,上書: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


  阿淼捏著這張紙,閉了眼,心中隻感淒涼。


  半晌,劉裕才聽到阿淼緩緩說:“也罷,這樣的結果,對她,或許也是再好不過了……”


  一生愛而不得,求之不顧,一世情癡終僅換得一滴紅塵淚,僅此而已。


  走出承安殿,阿淼將那紙撕碎了開來,攤在掌心,任那疾風吹散零落,胡亂地飄向不知道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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