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但願人長久(下)
護城河靜謐流淌,遠處爆竹斷續,煙花點亮那一方夜幕。
或許是因為煙火還未放完的緣故,護城河邊隻有三三兩兩極少的人,有的已經開始了沐身,有的則還是對著月老像虔誠叩拜,有的成雙成對依偎在一起,互相將香草插在對方的頭上。
然而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阿淼撩起裙角,蹲在河岸邊的一處裸露出來的淺灘邊上,小心地用手上的香草葉蘸了水,先是往自己身上輕點了兩下,然後又往瑞諺身上灑了幾下,幾滴水珠落在他的麵具上,似乎流進了眼睛,瑞諺眨了眨眼,見四下人影稀疏,索性將麵具取下來拿在手上,擦了擦,正要重新戴上,隻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三五成群的女子,沿著河邊嘻嘻哈哈地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全將手中的香草插到了瑞諺頭上,然後又嘻嘻哈哈地捂嘴直笑。
千防萬防,竟還是沒防得住。
阿淼不悅,展開雙臂擋住還在蜂擁而至的女子,大喊道:“不行,這個是我的……”說著踮起腳,將瑞諺頭上的香草一根一根全部拔了下來。
女子們還是嬉笑著,也並不惱,繼續衝將上來。
旁邊一名年紀稍大的婦人笑道:“姑娘啊,你這心上人模樣太俊俏了,就不該把他帶到這裏來啊……”
這時瑞諺晃了晃頭,將頭上的那些惱人的東西全數甩落掉,然後將自己手中的香草別在了阿淼頭上,握住她的手,道:“我隻要這個。”
女人們見狀,隻得一哄而散,紛紛離去另覓良人。
阿淼佯裝慍怒地說:“誰叫你隨便摘麵具的,這會兒可開心了吧?”
瑞諺歪了歪頭:“開心?我隻想知道,這樣算不算完成了這個祈福?”
阿淼突然起了想捉弄他一下的心思,道:“當然不算……”退後幾步,伸手從河中揚起水花,拂向瑞諺,“你身上都沒濕,如何叫沐身?”
瑞諺被她突然的這一下搞得有些懵,接著反應過來,也向阿淼拂水:“你不是也沒濕?”心道,以前竟從不知這民間風俗如此奇怪,往頭上插草拉郎配也就算了,還得把身上弄濕才算,還真是匪夷所思。
任憑再怪異的風俗,僅有阿淼喜歡這一點理由,便已足夠。
心上有良人,眼裏皆路人。
於是就這樣,兩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互相潑水,你潑我,我潑你,一朵朵水花在空中盛開來,周圍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似乎都受到了二人的感染,也開始互相潑水,一時間,本該寧靜的護城河邊,本該鄭重的祈福儀式,卻變作了一場歡樂喧鬧的盛宴。
不一會兒,二人便渾身濕透了。
阿淼的頭發濕乎乎地黏在臉上和脖子上,發尖還在往下滴著水,臉上,眉毛上,睫毛上,鼻尖上,全是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月色的照應下,閃動著誘人的亮光,她的衣裙也濕了,緊緊貼在身上,包裹著她那不知何時悄然變得婀娜的身體輪廓。
瑞諺愣了愣,記得他曾經還嘲笑她,身無四兩肉,而居然在他不曾注意的時候,她悄悄地起了變化,她的模樣,她的身體,應是他再熟悉不過,此時卻又顯得有些陌生,陌生到,竟能誘惑至此。
彼時,她是未經人事的懵懂少女,而此時,她的變化,是因為他嗎?還是……
阿淼捋了捋頭發,麵對瑞諺的炙熱而幽深的目光,她有些羞澀地低了低頭,“你……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
瑞諺沒說話,伸開手臂將她攬入懷裏,情不自禁俯首靠近她的唇。
“不要……”阿淼慌神地看看周圍,“這裏好多人……”
瑞諺也看了看四周,雖是沒什麽人特別注意他們,但人群攢動,確然是太過嘈雜,他牽起她的手,說:“是太多人了,走……”
阿淼有些愕然,不知道瑞諺想做什麽,腳步卻還是隨著他,任由他拉著,向前奔去。
兩人一陣風似的,從護城河上的橋跑過,到了城牆下的角落,月光柔和地斜照著,投下兩人長長的影子。
阿淼背靠著城牆,稍稍仰頭,凝望著麵前的人,此刻,像是漫天星光都落在了他眼裏,月色撩人,他的眼神,璀璨了她的心。
早已同床共枕過,彼此擁有過,此時她竟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隻覺喉頭發幹,掌心微熱,卻是舍不得將目光從他臉上挪開。
瑞諺撐開雙臂將阿淼圈在麵前這一方狹小天地,笑道:“這裏沒人了……”說著俯下身來覆上她的唇,與以往那帶有極強占有欲的吻不同,這一次,他的動作卻極其溫柔,連允吸都是小心翼翼,他感到她略微羞澀的舌尖在他的唇上輕舔啄吻,輾轉反側,似在親昵一件珍愛的無價之寶,她的手圈住他的腰,感到他突然猛地一用力,唇間也隨之變得火熱起來。
這一瞬間的悸動,使彼此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即便世界在此刻瞬時天翻地覆,那又如何?
明月躲進了層層疊疊的雲間,藏起了光亮。
他終於不舍地放開了她。
阿淼抿著唇,隻飛快地一抬眼,臉頰和掌心依然微微發燙。“你總是這樣,突如其來,都沒有準備好……”
“想親就親了,你還要準備什麽?”瑞諺看著她夜色都掩映不住的緋紅色臉頰,眼珠一轉,“是不是覺得剛才親得不夠好,還想再來一遍?”
阿淼也笑起來,將雙手環在他的頸上,“好呀,我的攝政王殿下如此風流倜儻,多少女子求之不得,我何德何能得了這個天大的便宜,若是還賣乖可是不厚道……”
瑞諺將她摟進懷中,像是戲謔般地說:“太後娘娘這膽色也算得上女中豪傑,我可不是嚇唬你,若不是在外麵,你剛才已經被我吃了。”
夜風掠過河麵,吹拂而來。
阿淼忽覺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瑞諺摸了摸她的額頭,“定是身子濕了,著了涼,還是找個地方先換了衣服吧。”
阿淼正要說不要緊,就見瑞諺正望著橋那邊,頓時變得警覺起來,眼神也稍稍斂起,似乎在盯著什麽。
阿淼也朝橋邊望了望,隻見進出不息的人流,卻並不見任何異樣,“怎麽了?”
瑞諺道:“不知為何,從方才煙火那邊過來這一路,我總時不時感覺有人在跟著我們,盯著我們,就在剛剛,就好像那人也跟來了,就站在橋那邊……”
“可是我什麽都沒看到…….”阿淼又看了一眼,道:“今日這麽多人,你是不是緊張會不會有什麽人混跡在百姓中?”
瑞諺蹙著眉,“大概最近事情雜亂,確然是有些緊張了吧……”
阿淼甚少見瑞諺這樣,心下也有些不安,方才本想將白日裏在濟恩寺遇到的詭異事告訴他,現在看來,還是先離開再說。
“等等……”瑞諺目光向下,看著城牆根下的雜草,神色變得淩厲起來。
阿淼蹲下來,借著忽明忽暗的月光看去,這一排雜草乍一看上去似乎與別處無異,仔細一看,卻發現所有的草葉上竟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霜。
這個時節,這個時辰,卻出現了暮秋寒冬才會出現的薄霜,
阿淼心中一沉,伸手便要去摸,瑞諺擋住她:“不要摸……”說著撿起一根樹枝,輕輕地扒開那一排雜草,撬開地上的泥土。
兩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眼前裸露的泥土下,竟是封凍著各種蟲蛇鼠蟻的屍體。用樹枝敲了敲,那冰竟是堅實無比。
“瑞諺……告訴我,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阿淼臉色煞白,緊緊抓住瑞諺的手。
“蓮滅……好久不見了。”瑞諺緩緩轉過頭看著她,把手上的樹枝一丟,長籲一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們還真是處處給我們意外驚喜,藏到這城牆之下,想必如何將靖天翻查個底朝天,也斷斷想不到此處……竟被我們這樣發現了。”阿淼說著,臉色倏忽一變,“你說有人一路跟著我們?!”
瑞諺卻搖了搖頭:“我感覺不像,能被我發現的人,應該是沒什麽功夫,也不懂得躲藏,天端局不會有這樣的殺手。”
“現在時辰也不早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先回宮去再作打算。”
瑞諺點點頭,警惕地再次環顧四下,拉起阿淼,往城門而去。
承安殿,剛熄滅的燈火又亮了起來。
瑞祁從劉裕手上接過兵符,遞到瑞諺手上:“天端局餘孽為禍,還望攝政王不遺餘力將其鏟除,為民除害,為朕分憂。”說完,看了看阿淼。
“臣遵旨。”瑞諺接過兵符,“為便於與眾將士商議對策,臣請皇上準允臣從淩雲殿搬回攝政王府,明日起所有的奏折便勞煩劉公公受累,宮內外多跑幾趟了。”
瑞祁又看了看阿淼,猶豫了一下,道:“朕準了。”
“謝皇上,臣先行告退。”瑞諺行了個禮,退出了承安殿。
門外,成霖和聶衛候著,見瑞諺出來,舉了舉手中的兵符。
“王爺,既是尋到了暗樁所在,事不宜遲,是否連夜查抄?”
“今日是上巳節,城內外都是百姓,此事不宜過於聲張,成霖先帶人過去盯著,聶衛回去校場挑選一百名身手上佳之人待命,他們使的是蓮滅毒,此毒甚為陰狠,所有人務必要加倍小心。”
“是!”
阿淼走出來,看著成霖和聶衛遠去的身影,道:“雖是尋著了地方,但那城牆下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靖天是否還有其他暗樁也尚未可知,是不是有些冒險了?
“我們一直怕打草驚蛇,蛇就幹脆藏在草叢裏不動了,今日被我們無意尋著些端倪,這是天意要我該打打草了,否則如何知道蛇在哪裏,又如何知道那茂密的草叢中是否還有更凶猛的惡獸?”
天空,天空裏漆黑的雲團在滾動,月隱了,繁星也失掉了光輝。
其時雲影翻開,露出一輪冰冷明月,四圍擁著寒霧。
阿淼似乎看到,寒林矗立中,一排一排的兵士們武裝著銀鎧銀甲,整裝待發,萬樹枝頭都放出寒浸浸的珠光劍氣,心下那股不安越發厲害起來。
走到宗禮門,瑞諺轉過身對阿淼說:“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出宮去了……”
“我看你出宮門,再回去。”
瑞諺忽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阿淼,難得陪你共度一個上巳節,卻還要……”
阿淼輕輕搖頭,柔柔一笑:“在我眼裏,你隻是瑞諺,是我愛的男人,而在天下人眼裏,你是攝政王,你是屬於大寧的,自然是天下為先,江山為重。”
“阿淼,你為何不自私一些,如果可以,我寧願隻屬於你一人……”
“你何嚐知道我沒有自私過?我甚至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若可以,望你自此眾叛親離,全天下隻剩我一人願意要你。”
“不用眾叛親離,也隻有你一人願意要我。”
“這才從宮外回來,你就不記得你有多受歡迎了啊,隻怕多的是女子爭著要呢……”
“其他什麽女子我還真不記得了,我隻是記得,有個女子覺得我親她親得不夠好,想重新來一遍呢……”
阿淼又是一個臉紅,忙掩飾地別了別臉,“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別耽擱時辰了,快走吧……”
瑞諺把手掌覆在阿淼的臉側,手指溫柔地摩挲了幾下,轉過身,往宮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一片灼灼燈火中。
阿淼還是站在宗禮門下,像一尊雕像,靜靜地,凝視著瑞諺消失的方向,目光仿佛被定住了般,從袖中拿出那根他插在她頭上的香草,想起那個時候他堅定而帶著驕傲對眾多青睞他的女子說,我隻要這個。
雖隻堪堪過去了兩個時辰,想來卻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那情景像是隔著雲端,隔著山海,大約,一生也就僅此一次了吧。
明月又從厚厚的雲層中露出了皎潔的臉龐,阿淼收回有些恍惚的目光,往月落閣去。
醜時剛過,宮外傳來消息,暗藏在城樓下地窖中的天端局窩點被成功拔除,一百名精兵在成霖和聶衛的帶領下直搗黃龍,除掉殺手二十餘名,抓獲活口五名,繳獲劇毒蓮滅弓弩數十把,鐵製兵器,火藥若幹,原來這個暗樁的存在可追溯到世祖時期,因掩飾得極好且行動極為隱秘,二十餘年來竟從未被人發現過,長久以來的有恃無恐讓他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方才能如此順利。
阿淼想起瑞諺說的,這或許真的就是天意,素來無情的老天,終於是講了一回道理。
不過,也許這隻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大戲,卻還待徐徐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