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輕於柳絮重於霜(下)
承安殿亮了大半夜的燈火,忽地被一陣不知哪裏來的冷風,一下子便撲滅了。
劉裕走出殿來,一邊咒罵著凍死人的鬼天氣,一邊拿出拂塵,敲了敲正靠著牆昏睡的值守太監的頭。
值守太監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見是劉裕忙磕頭:“劉公公恕罪,奴才太困了,小睡了一會兒,就一會兒……”
劉裕指了指頭頂上的幾盞燈:“沒瞧見滅了嗎?你們就是這樣值夜的?趕快點上,被皇上知道了定要砍了你們的腦袋!”
值守太監連忙點頭哈腰地爬起來,搭了把梯子,將熄滅的那三隻燈籠重新點燃,承安殿麵前的台階,頓時亮了許多。
“今夜可要加倍小心,皇上同永王殿下飲宴,多喝了幾杯,這才睡下沒多久,若有何閃失,沒有誰能救得了你們的小命。”
“這麽說,永王殿下也留在宮中沒有走?”
“那還用說,方才不是著人送回南琅殿去醒酒了嗎……主子們的事打聽這麽多作甚,當好自己的差!”
劉裕將拂塵往懷裏一揣,將毛邊領子緊了緊,趕緊轉身又回到了殿內,嘴裏依然罵罵咧咧:“這年下真是一年勝過一年的冷啊……”
夜色寂靜,月色朦朧。
一個黑影輕快地從承安殿後牆處一閃而過,像幽靈一般,頓時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南琅殿,橫貫東西,與玄月殿並列,呈合抱之態。
要在這擁有數十間偏殿側殿,偌大的宮殿中尋找一個人的所在,還不能被時不時巡邏過來的禁軍察覺,並非易事。
黑影在高低錯落的屋頂樓閣中縱躍穿梭,忽然停在了一處,似乎在側耳傾聽,然後俯下身來,小心地揭開屋頂的琉璃瓦,朝屋內看去。
燭火燃了起來,將整個屋子照亮,那燈影下,是一張幽暗陰森的臉。
這時,又有兩個人推門而入,十分警惕地朝門外看了許久,方才將門關緊來,上前兩步,拱手道:“小人等參見永王殿下!”
“怎麽這麽久才過來,本王可是在這黑燈瞎火中等了你們快半個時辰。”
“小人等第一次來這靖天皇宮,不熟悉路線,又得避開禁軍,所以來晚了,望殿下見諒。”
“好了,說正事,明日的決戰,你們都有自己的人,須得全力以赴。”
“殿下,這幾日小人等也在觀戰,雖是艱難進入決戰,但勝算並不大,關大公子,還有那個憑空冒出來的叫聶衛的人,實力都不俗,恐怕……”
“不指望你們能娶得長公主,本王是要你們全力以赴將關大公子送進決戰,而把那個聶衛給打下去,無論你們用什麽方法,弄死弄傷弄殘都好,總之最後的決戰斷不能讓他與關大公子對陣。”
“是,殿下,小人等都明白了。”
“東夷和匈戎那邊有回信了嗎?”
兩人各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給瑞誠,“使者們都說了,一切但憑殿下安排。”
瑞誠迅速看完兩封信,放在燭火上燒掉。“本王知道了,待招親大會結束之後,讓他們改扮成客商,暫時不要離開靖天,去本王的別苑那邊候著,以便商議具體事宜,關相那邊如何了?”
“關相說,當務之急是要讓關大公子娶得長公主,將麗貴妃釋放出來,否則都是空談。”
“上次本王就應該知道,這個關歇一心隻顧著自家那點蠅頭小利,生怕耽誤了他關家的榮華富貴,真是成不了大事,若不是麗貴妃有臨江王做籌碼,誰稀罕與他合作……”
瑞誠拿起桌上的鑲玉折扇,對著桌麵敲了幾下,“你們也在宮中打探了些時日了,還有什麽其他的消息嗎?”
“其他的…….也沒什麽重要的,就是聽說最近韶雲閣新來了一位教書先生,將一向頑劣的臨江王治得服服帖帖的,皇上和太後很是滿意。”
“教書先生?姓甚名誰?”
“這個小人沒有打探出來,隻聽說姓喻,三十歲上下,是之前告老還鄉的翰林院學士林大人舉薦的,說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子。”
“這樣啊……如此年輕就可以做皇子的老師,想必學問定是很深厚吧?”
“小人等也不清楚,殿下若覺得這個教書先生有問題的話,小人明日再去詳細打探一番。”
瑞誠扭著眉毛,思前想後,道:“不必了,不過一個教書的而已,怕是本王多慮了,未免節外生枝,讓宮中的暗哨留意著便是,大事要緊,先退下吧。”
兩個人點點頭,行了個禮,打開門警惕地觀察了一陣,方才出了門。
瑞誠將手指放在燭火上,一邊沉思著,一邊喃喃自語道:“先皇後臨死將斷相思給了陸沅夕,然後又到了臨江王手上,她這是在告誡本王她手上有這兩個殺手鐧,不要輕舉妄動嗎……臨江王的教書先生,早不換晚不換,偏偏這個節骨眼上換了新人,是巧合,還是蓄意為之,那個姓喻的,是否和陸沅夕,和瑞諺,有著某種關係?翰林院林大人在義國公出事當年還不過是個中書省知事,八品官員能與一品太傅有何淵源?不對,不對……”
越是想著,便越是覺得此事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
屋頂上,聶衛將揭開的琉璃瓦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飛身一躍,便不見了蹤影。
回到淩雲殿,聶衛寫了兩封信,從包袱中拿出一個圓形的食盒,將其中一封信放進了食盒的夾層中。
剛做好這一切,門口傳來像是手指關節敲打的聲音,三長一短,節奏規律。
聶衛將燭火吹滅,屋子內外,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翌晨,阿淼剛起身尚未梳洗完畢,劉裕便來了,手中提著一個圓形的食盒。
“慧嬪娘娘安好,老奴受聶主事之托,帶了些娘娘家鄉的玉子酥來,說是娘娘想這一口想得緊。”
阿淼看了看那個食盒,揭開蓋子來,一盤油潤晶瑩的玉子酥,令人垂涎欲滴。
“我這個弟弟啊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心中記事,他進宮那日拜會皇上的時候,我不過就閑話家常提了一嘴,他還真給我帶來了……”
“聶主事是重情重義之人,亦備了同樣的一份送去盤龍關給朔王殿下……”
阿淼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拿起一個玉子酥遞給劉裕:“辛苦劉公公跑這一趟,月落閣眼下也沒什麽好東西可孝敬公公了,這盤玉子酥,便與公公分甘同味吧。”
“娘娘的好意老奴心領了,這不過是老奴分內之事,娘娘無需言謝,還請娘娘細細品嚐,萬莫辜負聶主事一番心意。”
劉裕說著,推卻了一下,卻別有意味地看了阿淼一眼。
阿淼放下手:“今日乾福宮前武試擂台決戰,劉公公還會陪同皇上觀戰吧?”
“是,娘娘提醒了老奴,承安殿那邊還有些許瑣事等著老奴去安排,娘娘安坐,老奴先行告退。”
“素塵,替我送一送劉公公……”
劉裕轉身對素塵拱了拱手:“姑娘請留步,還是快些伺候娘娘梳洗,切莫錯過聶主事的比武才是。”
待劉裕走了之後,阿淼將食盒裏的玉子酥拿出來,敲了敲盒底,果然內有乾坤,於是忙拆開來,拿出一封信。
素塵一看,連忙將門關上,對外麵守著的宮人說道:“娘娘要更衣,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入。”
阿淼將信看完,笑道:“讓聶衛昨夜去永王那打探打探,本也沒抱什麽希望,沒想到還收獲頗豐。”
素塵拿過信看了看:“除了東夷,匈戎竟然也參與其中了?我怎麽記得三年前王爺就已經與匈戎和談了,這又是興什麽風,作什麽浪了?”
“匈戎偏南一隅,靠近南海郡,永王能與之勾結並不奇怪,東夷的紮提倫是個瘋子,平生最樂見其成的便是大寧不安,尤其是此時唯一能讓他忌憚的瑞諺又遠在盤龍關,不趁機與永王狼狽為奸,那倒還真是稀奇。”
“還有那個姓喻的教書先生,這個時候偏巧被安排到臨江王身邊,莫不是衝著斷相思去的?會不會是關歇的人?”
“姓喻,三十歲上下,翰林院林大學士舉薦…….”阿淼念著這一行字,心中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半晌,突然靈光一現,竟露出了微笑。
“想必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先不要管這個了,時辰差不多了,趕快幫我梳洗了,可莫誤了決戰。”
巳時,決戰正式拉開帷幕。
第一場,隻用了不到三刻,關紹禮輕鬆獲勝,率先進入了最後的決戰,而第二場,卻顯得有些膠著,瞧那東夷人應是念著上次聶衛在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卿涵的仇,使出了全力,招式淩厲狠辣,甚至一度讓聶衛有些招架不住。
台上的人鬥智鬥勇,打得難分難解,誰也不敢有一絲的鬆懈,防守,進攻,敵退我進,半個時辰過去,竟難以判斷誰占據上風。
台下觀戰的人心情也隨之跌宕起伏,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上,半個時辰竟無一人出聲,隻聽得擂台上拳腳相交,兵器碰撞的聲音,氣氛驟然繃緊。
瑞清冷眼看著,側頭對身邊的阿淼道:“你弟弟今天總算是遇到對手了吧……”
“舍弟才疏學淺,遇到勁敵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當是給他開開眼界,磨煉磨煉罷。”
關紹禮亦在旁,盯著擂台上的瞬息萬變的局勢,緊握著手中刀,麵色凝重,而一時勝負難斷的形勢讓他的心情也變得有些複雜,他轉了轉頭,瞥見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卿涵戴正偷偷地朝著這邊張望,她戴著麵紗,隻露出雙眼,卻也能分明感受到她神色中交織的緊張,擔憂,關切,而這些,都隻因為擂台上的那個人。
卿涵一門心思隻關心著台上的聶衛,並未注意到關紹禮朝著自己走了過來,待他已到了眼前,方才如夢初醒。
“臣見過公主,上次定河一別,許久未見,不知公主可安好?”
卿涵看了看他:“今日就算你最後勝出了,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公主心意並不屬臣,這一點臣甚有自知之明,但從這場比試看來,聶衛要與臣進行最後的對決,也並非易事。”
“聶衛他一定會贏的,一定會!”
關紹禮轉向擂台:“臣也希望他能贏得這場比賽,這樣臣才有機會在無任何幹擾的情況下正大光明地與他比試一場,無論結果如何,臣也算是了卻了這一個心願。”
“什麽心願?”
“心甘情願放棄公主。”
“好你個關紹禮,我以為上次你向母後退婚的時候,就已經放棄了,原來當時還並非心甘情願啊?”
“當時隻是為了遵守對公主的諾言,不想公主認為臣是個輸不起,言而無信的小人。”
兩人正說著,見擂台上的形勢又發生了變化,東夷人似乎開始有些處於下風,漸漸抵擋不住聶衛的進攻,隻顧得上被動的防守,慢慢地被逼退到了擂台邊緣,聶衛乘勝追擊,想以一拳欲速戰速決,氣氛也緊張到了極點。
這時,阿淼看到對麵坐席上的瑞誠,在那眾人都不經意的一瞬間,似乎對著那東夷人輕微地點了一下頭,就隻是那麽一下,阿淼突感不妙,驀地站起來:“聶衛!小心……”
話尚未說出口,隻見那已然處於敗局的東夷人竟一個旋轉,飛身而起,幾乎與此同時從他的身上揚起一陣白色的塵霧,而衝過來的聶衛躲閃不及,竟一下子被迷了雙眼,重重地跌倒在地上,眼前驟然一片漆黑,一股熱辣的刺痛讓他的眼睛再也睜開不得。
場內一片嘩然。
卿涵頓時慌了神,叫著聶衛的名字就要衝過去,關紹禮一把將她拽住:“公主慎行,若是被太後知道公主在此偷看聶衛比賽,定會降罪於他,到時候別說是做駙馬,就連性命也難保……”
“這是怎麽回事?比賽規則明確說了,點到為止,尤其不能用毒用暗器,這東夷人的暗器是如何藏在身上的啊…….”
關紹禮雙眉緊蹙,看向對麵坐席上的關歇,他的父親,正冷色看著這一切,麵無一絲表情,在周圍紛紛大驚失色,議論紛紛的人群中,顯得那麽突兀,而又冷酷。
心中瞬間涼了下來,放開卿涵,趔趄地往後退了幾步。
原來如此,原來他真的一點都沒猜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