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海棠初著雨(上)
午後,暖陽和煦。
阿淼端坐在禦花園中,看著這滿園的姹紫嫣紅,陽光炙熱,曬在她身上,卻並不覺得溫暖,相反的,心黯然似冰凍般寒冷。
自再一次回到月落閣,阿淼最常做的事便是望著以前那些舊物發呆,或者,暗暗地在紙上記錄著瑞諺的藥又舍去了多少,然後在夜晚來臨之際,攜了素塵去萬卷樓,卻並不上九重塔拜會宋九思,隻獨自呆立在門口,神色悵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過了子時,又回到月落閣。
素塵知道,阿淼自覺已無顏麵對宋九思,但也確是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大概是在宮裏,也隻有這九重塔,是阿淼唯一能想到的,還與瑞諺有著些許聯係的地方了。
卿涵帶著阿七也走進了禦花園,與阿淼視線相對,卿涵眉頭一皺,轉身便要走。
“公主…….”阿淼走上前去,行了個禮,“公主為何一見到我便要離開?”
“昭儀誤會了,本公主隻是想起還有其他事要做……”卿涵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忿忿地:“你不是你不做皇兄的妃子嗎?現在這樣,你如何對得起七叔,又如何對得起你自己?!”
阿淼低頭,靜默不言。
“你倒是啊,給我一個解釋好不好?你是不是有苦衷的?是不是皇兄逼迫於你?”
“沒有苦衷,更無人逼迫。”
“那…….那你到底怎麽了啊?阿淼,我怎麽覺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阿淼還是那個阿淼,公主若信任於我,便請不要再多問。”
“好…….”卿涵不甘心地點點頭,“你不想,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是……我昨日聽,七叔這幾日都流連於水雲樓,日日縱情,再這樣下去,人就廢了啊…….”
阿淼心中一緊:“水雲樓…….怎麽會,他以前從不沾染煙花之地,怎麽會?”
“我乍聽之下也是不信的,可這是皇兄身邊的劉裕的啊,他沒必要騙人亂吧?”
這時,又有人進了禦花園,兩人忙收了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來者是葉婉湘,另一位深居簡出的主,她帶著侍女,從容不迫地走了過來。
“見過長公主殿下,見過姚昭儀。”
卿但道:“葉充容平日裏極少出門,今日怎得此雅興來逛禦花園?”
葉婉湘笑了笑:“聽這個時節禦花園的花都開得極好,便想著來看看,沒想到長公主和姚昭儀也有此興致。”
阿淼道:“那,不耽誤葉充容賞花了。”
卿涵與阿淼繞過背靠的假山,向外走去,沒走多遠,聽得葉婉湘身邊的宮女:“充容還是離姚昭儀遠一些罷,主子剛死不過百日便迫不及待爬上皇上的龍床,也不知道用了什麽狐媚手段從宮女一躍成了昭儀,真是枉費了以前宋嬪娘娘對她那麽好,就是一頭白眼狼!而且現在皇上日日都去月落閣留宿,各宮娘娘可都對她恨著呢…….”
聞言,卿涵怒從心起,作勢要跑過去同那宮女理論,卻被阿淼拉住。
“她這樣你,你都能忍?”
阿淼淡淡地:“嘴長在別人身上,隻要問心無愧,何必去管別人怎麽。”
“你倒是想得開,可是七叔那邊,你要怎麽辦?”
“我現在同他再無任何關係,他身邊還有那麽多人開解勸慰,縱使現在心傷難釋,時間會治好一切傷痛,然後,相忘於江湖。”
“但是你們…….好可惜。”
是啊,確然,好可惜,相忘於江湖?得還真是自欺欺人。
若一別真能兩寬,她就不會如此在這樣的反複自欺欺人中,還妄想著找到那麽一絲喘息的機會了。
日落西山。
阿淼回剛到月落閣,安菡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將一張信箋放到阿淼麵前,她怔了怔,別過頭去:“若是和他有關的,我不想看。”
安菡將信箋塞到她手裏:“不想看也得看,就算他毀掉自己,你也還是這樣不管不顧嗎?”
阿淼靜默坐著,有些木然地眨眨眼,不太明白安菡這話的意思,她打開那張信箋,隻看了一眼,那薄薄的紙片便從指間滑落下來,輕飄飄地落到霖上。
“不會的,他不會這樣的…….”
“你看清楚,這可是你弟弟聶衛親手寫的,再這樣下去,還等不到去盤龍關,他就親手把他自己給毀掉了啊……”
所以,言奕衡的話,又不幸言中了嗎?他的愛,比他的恨,更讓她痛徹心扉。
西夷,他為她毀滅萬人城池,這一次,他是要為她毀滅自己了嗎?
“你到底怎麽想的啊!你話啊!”
“我以為……這樣對他,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現在看來,你以為的並不是你以為的。”
“安菡,你能出宮嗎,你去…….幫我勸勸他好嗎?”
安菡冷冷地看著阿淼,橫眉怒目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姚昭儀,他要的是你,若非你,即便給他個仙女又有何用?”
素塵道:“可是皇上日日必來月落閣,為了避開皇上,我們也日日都去萬卷樓,該如何才能出宮而不被皇上知曉?”
三人正在犯難,就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從門外飄了進來:“或者,我可以幫姚昭儀解決這個困境。”
阿淼驚了一下,抬頭看去,隻見葉婉湘站在門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昭儀搬來月落閣也有幾日了,一直不曾前來拜會,這會兒剛好路過,想著擇日不如撞日,沒有通傳便擅自進來了,還望昭儀勿怪……”葉婉湘一邊著,一邊走了進來,見三人緊張失色到不出話的樣子,她又是溫婉一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我隻是想告訴昭儀,明晚皇上將留宿琴鳴殿,卯時早朝,辰時下朝,昭儀在辰時之後安坐月落閣即可。”完,葉婉湘將手上的餐盒放下:“這是嬪妾親手做的餅餌,還請昭儀品嚐。”完,轉身出了門。
“充容為何幫我?!”
葉婉湘沒有回頭,隻道:“就當是,還你一個人情吧。”
晚膳過後,阿淼照常帶了素塵,提著燈籠,迎著夜幕往萬卷樓而去。
“你這樣日日避開皇上,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素塵憂心忡忡,“就不能有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皇上明知我不會侍寢,這是故意想將我置於後宮的風口浪尖之上,又或者,皇上還想著可以借著麗貴妃之手,將我悄然結果了吧。”
“但是後宮其他人並不曉得你不侍寢,都牙癢癢盯著咱們,總不能逢人就撩起袖子給人看守宮砂吧…….”
“我知道,但是眼下,沒有別的辦法。”
兩個人一路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萬卷樓下,卻見前方半人高的雜亂蓬草叢中,似乎有人蹲在那裏,草叢背後,還閃爍著些許微弱的火光。
二人心下生疑,便放輕了腳步,慢慢接近那蹲著的人,走近了,發現那人穿著一身黑衣,佝僂著身子,跪在地上,麵前點著兩隻蠟燭,放著酒肉果品,旁邊放著一個火盆,那人正在一張一張地往裏麵投著紙錢,不知是傷心還是被火給熏到了,不時地擦著眼睛,竟太過專注以至於身後走來兩個人都全然未知。
又往前走了幾步,腳下踩到了枯枝,咯嘣一聲,那人身子一震,警惕起來,也沒有朝身後看,立刻起身,飛一般地跑了,轉眼便消失在了萬卷樓背後的黑暗之鄭
兩個人忙跑過去,看著地上這一切,火盆中還有沒來得及燃盡的紙錢,素塵從地上的亂草中拾起一個木牌,放在燈籠下看了看,驚訝地:“你看這個…….”
阿淼接過來一看,是一塊出入宮門的腰牌,應是一宮的管事太監才會有的東西。
素塵吹滅那兩隻蠟燭:“宮中私下祭祀是大忌,是會掉腦袋的,誰膽子這麽大?”
阿淼又朝那人消失的方向望了望:“所以他才在這個一般人不會來到的僻靜地方躲著祭拜,不惜冒著殺頭危險都要祭拜之人,定是對他十分重要的……”
“這個腰牌,倒是來得及時。”
阿淼看著這塊腰牌,若有所思,底下真有這樣的巧事?
正想著,不遠處,萬卷樓的門突然開了,阿袖了走出來,朝著阿淼行了個禮:“奴婢見過姚昭儀,師太想請昭儀上塔一敘。”
阿淼愣了愣,將腰牌放進袖中:“阿袖姑姑,我想…….我還是不要上去擾了師太清靜罷。”
“昭儀,您如今身份不同於往日,不必再對奴婢如此客氣了,師太,若昭儀不願上塔見她,亦是情有可原,晦暗之地,原也是恐沾染了不祥之氣。”
“我是萬萬沒有這個意思的…….”阿淼急忙解釋道:“師太她,真的想見我?”
阿袖微笑著點點頭,側過身讓道。
阿淼仰頭望望那高聳的九重塔,曾幾何時,求死不得之時,她也動過來這裏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的念頭,可是她心裏,對這萬丈紅塵還有太多的牽掛,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如宋九思這般心如止水,她做不到。
阿淼進去的時候,桌上已經泡好了兩杯茶,正嗖嗖地冒著熱氣。
宋九思像是刻意在等她,見她進屋,上下端詳許久。
阿淼想起在琉華宮與瑞諺訣別之前,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與宋九思此刻,如出一轍,一瞬間,她竟有些失神。
宋九思指著一張椅子,“你在樓下也站了有些日子了,既然上來了,就坐吧……”
阿淼上前一步,跪倒在宋九思麵前。“我如今已是不配與師太平坐話。”
“哪有什麽配不配的,坐吧。”宋九思淡然道,並未上前扶她。“往日你的打扮過於樸素了些,今日倒是符合了如今的身份,竟也能瞧出幾分姿色了。”
“師太,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對不起瑞諺,你對得起所有的人,唯獨負了你自己…….”宋九思輕撫著阿淼的頭,“讓你上來坐坐,也不是為了怪罪你,起來吧。”
阿淼起身,卻莫名地潸然淚下。“師太,最近後宮裏有很多傳言……我……”
“你也了是傳言,宮中孰真孰假的傳言就從未斷過,即便傳到我這裏,也就聽聽耳旁風罷了。”
阿淼泣聲道:“師太,您真的不怪我?”
“你,我,漪兒,和這後宮中所有女人一樣,不過都是困在囚牢中的鳥,日子已經夠艱難了,何苦還怪來怪去?”
聽宋九思提起宋漪,阿淼心頭一顫,道:“宋嬪娘娘她…….走得很平靜……”
“那就好…….”宋九思走到佛像前,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什麽,回過頭來,神色惘然,欲言又止。“瑞諺他…….”
她的目光落在阿淼麵前的那那杯茶上。“茶因不飲而涼,人因不惜而散,酒不飲不知其濃,人不涉不知其深……你知道,今是什麽日子嗎?”
阿淼怔怔地搖了搖頭。
宋九思拈著佛珠,望著窗外的明月:“是陳淑妃的忌日,也是……瑞諺的生辰。”
阿淼懵了。
她這才想起,從以前到現在,從未聽瑞諺提起過他的生辰,就連他近身的王妃娘娘,成霖,都隻字未提過,而且她竟然也不知道他的生辰,甚至從未想起過這回事,
原來如此。
她愛著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不是完整的他。
“你還沒聽過我彈琴吧?瑞諺的時候,最愛聽我彈琴,別的孩子過生辰都是歡喜地,他過生辰卻是最難過的時候,但是一聽我彈琴,他就能平靜下來,今日恰好你也在,不妨也聽聽罷。”宋九思著,叫阿袖從屋裏抬出一把古琴,手指輕撥弄,發出清脆悠長的聲音。
“自先帝故去,也有好久沒摸琴了,手生得很,見笑了。”宋九思笑笑,坐下來,開始撫琴。
月淡,風淒,恒古一曲。
思念踏夜而來,滴滴流動在月海,紛紛揚揚落滿成空的夜,絲絲聲聲刻留下的印記,碰撞著心底的蠢動。阿淼聽著,不禁入了神,淚水不自覺溢滿雙眸,恣意地流下,似弦樂如泣如訴。
一世繁華,不過一曲浪漫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