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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朝來寒雨晚來風(上)

  皇宮中似乎一切並沒有什麽改變,至少,表麵上看來是這樣。


  除了,氣逐漸轉暖起來之後,宋漪的病突然加快了惡化,不出月餘,竟已到了無法下床的地步。


  瑞清將禦醫全部押在黎安殿,不眠不休地候著,用盡了能用的所有方法,仍舊是絲毫不見起色,全部的人仿佛都是在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在這枝頭抽新芽的時節,病魔卻一點點地吞噬著宋漪所剩無幾的生命。


  隻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這是毒,那溫吞的,卻無藥可解的冰火蝕心,卻都心照不宣,都徒勞地做著最後的努力,都在期盼著出現奇跡。


  阿淼偷偷問過安菡,宋漪的日子還剩下多久,安菡也隻是搖搖頭,長長歎息。


  懷中的玉佩,丹書鐵券,都還沉甸甸的,一如阿淼的心情。


  瑞清的脾氣也越來越糟糕了,不是莫名大發脾氣,就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為此,就連劉裕也時常長籲短歎,今年這才初始,可在承安殿當差是越來越難了,宋嬪娘娘的病再不見起色,怕是這宮裏的太監廝們,都得提著腦袋過日子了。


  這日清晨,宋漪卻好似恢複了一些精神,吃了一碗清粥,臉色也似紅潤了少少,竹影欣喜之餘卻也不敢懈怠地督促她服藥,宋漪卻:“這些藥,吃了這麽多,身子卻越發虛了,不吃也罷。”


  竹影還欲勸,卻見宋漪直盯著殿外庭院中的那棵梨樹,還不到盛開的季節,那樹枝還都是光禿禿的,沒有一點生氣。


  “娘娘,您在看什麽呢?”


  宋漪伸出手:“竹影,扶我去庭院中坐坐吧。”


  “娘娘,雖然馬上立春了,但還是挺冷的,禦醫了,您不能再著涼了。”


  “日日都悶在這殿中,來來去去看的都是這些禦醫,喝的都是這些苦藥,沒病也給整出病來了,更何況,我這是不是病,你不清楚?”


  竹影啞口無言,隻得給宋漪披上一件大氅,攙扶著她慢慢走到了庭院之鄭


  宋漪走到那棵梨樹下,仰頭望了許久,也不知道在望些什麽,良久,隻聽得她喃喃道:“也不知,我還能不能等到下一次,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時候……”


  她這句話的時候,阿淼剛從屋裏出來,聽到這話,不禁愣了愣,走過去,往宋漪手中塞了一個手爐:“娘娘,氣還冷著,還是別在外麵坐太久了。”


  宋漪側頭看看她,對竹影道:“你去膳房看看她們做的那道八寶丸子,做得如何了。”


  竹影走開之後,宋漪示意阿淼坐下,又仰起頭看著梨樹,道:“還記得我十一歲那年,父親太後喜歡我,要收我做義女,還封我為瑜陽郡主,留在宮中教養。當時我單純的信以為真,充滿期冀地進了宮,結果到了宮裏不久就發現,我不過是一名有著披著顯赫身份的外衣,住著華麗宮殿的囚徒,父親把我當作表忠心的工具,太後也隻當我是牽製父親的棋子,隻有瑞清,那個時候是唯一真心待我之人,他愛我,護我,這些我不是不明白,可是我卻不能同樣以真心回報他,因為他是子,是下饒,注定不是我宋漪一個饒,所以我可以敬他畏他,卻不可以愛他…….”


  “娘娘,為何突然對奴婢起這些?”


  “我也不知道,約莫是此情此景,有點感觸罷…….”


  阿淼抬頭看看這棵無甚特別的梨樹,道:“這棵樹,可是承載了娘娘一段很重要的回憶?”


  “那年春,梨樹開花,我還記得那日,我一開門,就見他抱著滿懷的梨花,傻憨憨地朝我笑,那個時候,是我入宮為質剛好兩年,也是我兩年來最開心的一。”


  “娘娘…….是愛皇上的吧?”


  “我也一度以為我愛的是皇上,但很久之後我才發現,我並不愛皇上,我愛的隻是當年那個手捧梨花的憨厚少年郎。”


  “娘娘當年自請入冷宮,也是為了回憶中的那個少年郎吧?”


  宋漪淡然一笑,答非所問道:“時也,命也,有時候拚命想留住什麽,卻偏偏最抓不住什麽。”


  阿淼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難受,似乎有什麽東西,如鯁在喉。


  “行了不這些了,我倒是聽你自回宮之後,日日都去禦藥局,一待便是大半日,都在做些什麽?”宋漪的目光落到阿淼的左手無名指上,裹著一圈紗布。


  阿淼忙將手往袖中藏起來,道:“其實也沒做什麽,奴婢進宮前就對藥理感興趣,所以這些日子是花了些時間請教張禦醫。”


  “藥理,哦,對,我也記得你懂些藥理,我身上這毒不就是你發現的嗎……”宋漪站起身拿起阿淼的左手,“十指連心,指尖血即是心頭血,一生能有一個讓你這樣為之付出的人,也未嚐不是幸福……”


  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想伸手來拉阿淼,卻搖晃了幾下,勢要暈倒,阿淼快步上前扶住她,那手,冰涼沁骨,沒有一絲絲熱度。


  阿淼心中一沉,急忙將宋漪扶回寢殿內躺下,“娘娘先歇著,奴婢去找禦醫來……”


  “不…….”宋漪猛地伸手拉住她,“快到晚膳時候了,去請皇上…….”


  “娘娘,可是你…….”


  “快去,再不去,怕是來不及了…….”宋漪呼吸開始變短變得急促起來,臉色變作了慘白,“讓竹影,傳膳…….”


  阿淼愣了愣,抓著宋漪的手腕,那微弱而無序的脈搏,讓她頓時心涼。


  “是,奴婢馬上去請皇上,娘娘等著奴婢…….”阿淼轉身出殿,往承安殿飛奔而去。


  隻得片刻,當瑞清趕到黎安殿之時,宋漪已換了一身淡藍色的衣裙,插上了那支孔雀翎步搖,精心打扮過後,蒼白的臉似乎也有了些許溫和的顏色,正坐在桌前,微笑著,等待著。


  “漪兒…….”瑞清有些意外地坐下來,握住宋漪的手,“你沒事吧…….”


  宋漪一笑,輕輕將手抽出來:“臣妾能有什麽事,不過是想請皇上過來,一道用這八寶丸子。”


  “你已經很久沒做過這道菜了,今日如何會想起來?”


  “今兒恰好來了興致,來,皇上快嚐嚐,是否還是以前的味道?”


  瑞清拿起筷子,心地夾起一顆丸子,放在嘴裏,笑著點點頭:“漪兒的手藝,一如當初。”


  “那皇上覺得,臣妾今日這打扮,好不好看?”


  “好看,朕的漪兒什麽時候都是好看的。”


  “臣妾希望皇上以後都能記住這個味道,記住今日臣妾的模樣……”


  “難道漪兒以後就不給朕做了嗎?來日方長……”


  一絲不易覺察的傷色飛快地從宋漪臉上掠過,即刻便消失在了她稍顯渾濁的眸子鄭


  阿淼心一緊,眼淚又將奪眶而出,忙轉過身拭了拭。


  “你今日,仿佛有些不同…….”瑞清關切地撫著宋漪的頭發,“是身子好些了嗎?”


  宋漪沒有躲開,隻是看著瑞清,許久,道:“皇上,待梨花開了,再摘一捧送給臣妾,可好?”


  瑞清將宋漪摟在懷裏,“好,你要多少,朕就給你多少,到時候把你這黎安殿裏外都鋪滿梨花……”


  宋漪又是一笑,已是虛弱至極。


  “皇上再吃……”宋漪剛拿起勺子,手突地劇烈一抖,勺子隨之掉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粉碎聲。


  瑞清低頭一看,宋漪竟已昏厥了過去。


  “漪兒!”瑞清忙抱起宋漪,快走幾步,將她放在塌上,急切地大吼:“傳禦醫!”


  “皇上!”宋漪艱難地睜開眼,喘著氣抓住瑞清的手,搖搖頭,“不用了…….不要耽誤時間…….臣妾還有幾句話……”


  “漪兒,不要怕,朕在這裏…….”瑞清緊緊地捏著宋漪的手,“朕陪著你,不要怕…….”


  “不能陪…….陪皇上白頭偕老,是臣妾福薄,命該如此,但求皇上應允……在臣妾死後,不要追究任何饒責任…….”


  “漪兒,你不要話了,不要再了,你不會死的,朕還沒有好好地補償你,不允許你離開朕…….”


  “皇上,臣妾還有一個請求…….”


  “你,一百個要求朕都答應你!”


  宋漪看向阿淼,道:“求皇上在臣妾死後,放黎安殿眾人出宮,各安命……”


  瑞清也回頭看了看阿淼,似乎遲疑了一下,“好,朕答應你……”


  阿淼淚流滿麵,靜靜地呆立著,而竹影早已忍不住痛哭出聲:“娘娘,不要丟下竹影一個人,竹影要隨著娘娘去……”


  “傻……丫頭,聽話…….”


  宋漪顫抖著手,似乎想去觸碰瑞清的臉,渾濁的眼中忽地流下兩行淚,卻是笑著,像是囈語一般:“那年,梨花後,終是誤了一生,抓不住,又放不下,現在……連老,也再也留不住我……爹,你當年送我入宮之時,可否會料到今日?”


  話畢,那手無力地垂下,合上了雙眼,眼角還殘留著清澈的淚痕。


  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從窗戶闖了進來,一朵白色的花徐徐落在宋漪身上,靜靜的,凋落了下去。


  宗禮門前的鍾樓,響起沉厚而蒼涼的鍾聲,在這依然寒冷的夜裏,回蕩在這皇城的每一個角落,重重地擊打著人心,鍾聲低鳴,群鴉四散。


  風裹挾著黑暗,陣陣刺骨入心,黎安殿內外,淚紛飛,瞬時成冰。


  宋九思如雕像一般立在九重塔最高處,遙望著遠處,眼神木然。


  阿袖跪在地上,不住地抽泣著:“師太,奴婢方才去打聽過了…….是宋嬪娘娘,歿了,師太請節哀……”


  宋九思沒有回頭,沒有話,還是那樣立著,良久,也未曾動一動,好似入定了一般,又好似想急切地確認些什麽。


  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意外,悲傷,痛苦,眼角卻幽幽沁出一滴淚來,她抬手摸了摸那顆眼淚,道:“你倒是解脫了,但宮裏這寒風,隻會愈來愈烈啊…….”


  “阿袖,再去幫我,點上一盞長明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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