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浮生莫遇(中)
毫不誇大其詞地,琴鳴殿絕對是後宮各苑中除千乘宮和盛華宮外風水位置最好的一處所在了。
前門毗鄰金水橋,後靠是般若殿所在的山麓,呈現依山傍水之態勢,因那山麓東西走向,形似一把箏,而金水河日夜不息流淌,作潺潺流水之音,故而被太祖賜名琴鳴殿,沿用至今。
阿淼第二次來到了這裏,感觸卻與之前大不相同。
若把奢華富麗的盛華宮比作雍容華貴的大家閨秀,那麽琴鳴殿則隻是清秀可饒家碧玉,但與月落閣的淒風冷雨質樸簡陋相比,琴鳴殿卻尤為像是一名精心打扮過顯得嫵媚雅致的美貌少女,無一不在彰顯著子寵妃的身份。
阿淼並不急於請看門太監通報,而隻是安靜地立在殿門前,等待著。
過了不到二刻工夫,隻見一身著淡藍色素裙的女子從殿裏走出來,上了門口的步輦,朝著般若殿方向而去。
阿淼打起精神,悄悄地尾隨在後,看著步輦停在了般若殿前,趁人不備,從旁門溜了進去。
主殿上的門打開著,一左一右立著兩名宮女,別無旁人。
葉婉湘虔誠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眼微閉,過了一會兒,起身來,準備伸手去拿香,抬起頭,突地見佛像後立著一名身著宮服的女子,正施施然看著她。
“什麽人?!”葉婉湘一驚,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阿淼走過來,恭敬地行了個禮:“奴婢姚淼,在慈候充容多時了。”
“你我素未謀麵,等我?”
看著葉婉湘充滿戒備的眼神,阿淼不緊不慢道:“奴婢是在月落閣,宋嬪娘娘身邊伺候的,充容不認識奴婢實屬應該。”
“宋嬪?”葉婉湘臉色變了變,言語間略有慌張,“宋嬪娘娘與我亦素無交往,她派你在此遇我,意欲何為?”
阿淼笑了笑,眼前這個女子,衣著簡單又不失大雅,嫵媚雍容,玉顏上畫著清淡的梅花妝,臉頰殊璃清麗,有著絲絲嫵媚,卻仍能隱約看到那少女般稚嫩的青澀。
相貌雖不及宋漪那出塵仙子般,但那清冷孤傲的氣質還真是與宋漪別無二致,麗妃得對,當今這聖上,偏就好這一口。
“充容莫要緊張,並非宋嬪娘娘派奴婢來此,而奴婢是有事向充容稟報,方才一路從琴鳴殿跟隨至此。”
“無論你要的是何事,我都沒興趣。”
“奴婢還沒,充容怎知沒興趣?”阿淼走近一步,依然謙恭地笑著:“近來月餘,宋嬪娘娘總是神思倦怠,卻查不出原因,直到昨日,來也巧,奴婢在浣衣局遇到了充容身邊伺候的惠澈……”
葉婉湘臉色大變,忙轉過身去:“我不知道你在什麽,速速退下,否則我就叫人將你拉下了!”
“且容奴婢把話完,自然會退下……”阿淼看了一眼門外的兩名宮女,臉上雖還是笑著,眼神卻變得極其冷冽。
“充容約莫不知,奴婢一無所長,辨認藥材還算唯一還拿得出手的本事,冰火蝕心,充容應是知道這個名字的吧?”
葉婉湘神色緊繃,仿佛凍住一般。
阿淼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充容此時還想叫人將奴婢拿下嗎?”
葉婉湘不做聲,往殿外走了幾步,對門外的宮女道:“我要靜心讀經,若無吩咐,任何人不得進來。”
兩名宮女點頭應是,將殿門關上。
葉婉湘正了正色,轉過身來,看著阿淼,沉靜地:“吧,你如此威脅我,到底想要什麽?”
“奴婢豈敢威脅充容,奴婢隻是來向充容請教解惑的,充容聖眷正盛,幾乎是專房之寵,且與宋嬪娘娘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何會起了害人之心?”
葉婉湘冷笑道:“井水不犯河水?起初我也是這麽想的,但宋嬪身在冷宮,卻依然陰險狠毒,竟因嫉恨皇上對我的寵愛,暗害我腹中孩兒,可憐我那孩子,還未足三月便離我而去,作為娘親,斷無不為他報仇之理。”
“充容愛子之心奴婢明白,可奴婢不明白,充容何以斷定是宋嬪娘娘?”
“本來我也不確定,但直到我看到寒霜臨時的供詞,才知道原委,就是那宋嬪,暗地下毒,害死了我的孩兒!”
“供詞?”阿淼從懷中掏出昨日安菡塞給她的那張紙,“充容看的供詞,是這一份嗎?”
葉婉湘接過去,打開,隻看了幾行,便將供詞交還給阿淼:“為了讓我相信,宋嬪還真是煞費苦心,偽造這份供詞來欺騙於我。”
“充容誤會了,宋嬪娘娘對此事一無所知,奴婢隻是不願充容因喪子之痛被有心人挑撥利用,這份供詞,才是寒霜真正畫押認罪的供詞。”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是寒霜承認受宋嬪脅迫,不得已在我的湯藥中下了碎骨子,你這份卻是因被責罵懷恨在心,寒霜是我娘家府上的舊人,斷然不會因此而加害於我,你這是想死無對證?”
“奴婢不知道娘娘看到的供詞從何而來,但寒霜既是充容娘家府上之人,那充容當知,寒霜是一名孤兒,無親無故,且目不識丁,在她進宮前一年,宋嬪娘娘便被禁足在了月落閣,請問宋嬪娘娘以何為把柄才能脅迫於她?而她怎知自己畫押的供詞是何內容?還有那碎骨子從何而來?難道這些疑點,充容就從未細想過?”
“你是宋嬪身邊的人,自然為她開脫,就憑一份謄寫的供詞,就想讓我相信於你?”
“自然不能是奴婢一麵之詞,所以奴婢請來了一位證人……”阿淼朝佛像後招了招手,安菡走了出來,徑直走到葉婉湘麵前,下跪行禮:“充容還記得臣嗎?”
葉婉湘將安菡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記得你,你是禦藥局的醫女,曾經來過琴鳴殿請脈。”
阿淼道:“安醫師並非月落閣之人,她的話,充容是否覺得可信?”
葉婉湘猶疑片刻,道:“且聽她來。”
安菡又行了個禮,道:“臣有一同鄉,是看守牢的侍衛,這份供詞是臣托他冒了極大的風險才謄寫出來的,千真萬確是寒霜畫押認罪的那一份,但因為寒霜並不識字,至於是否有人讓她畫押了兩份不同的供詞,便不得而知了。”
見葉婉湘沉吟不決,阿淼再上前一步,繼續道:“充容在懷上龍胎的第一個月未曾宣之於口,就連皇上都不曾稟報,卻每日來這般若殿祈福,想必也知這深宮人心難測,險惡萬分,若激動之中受人挑唆利用,讓無辜之人成為那真正的幕後黑手代罪羔羊,非但無法為枉死的皇子報仇,反而在佛前更添罪孽,充容想要的,是這樣的結果嗎?”
聽阿淼提起皇子,葉婉湘原本冷清的神色頓時悲涼起來,忽地便落下兩行淚來,似乎有些站不穩,一手扶住供桌,一手捂著心口,情緒顯得有些激動,悲憤不已。
“你……你同我這些,到底是何意!你想,我一直就怪錯了人,報錯了仇嗎?!”
見葉婉湘心防已然處於崩潰邊緣,阿淼和安菡亦有所動容。
阿淼走上前去,扶住葉婉湘,道:“奴婢隻是希望充容明白,這偌大的後宮,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葉婉湘將阿淼的手甩開:“我不想聽你話,你們都給我走,走啊!”
從般若殿出來之後,阿淼和安菡一度陷入了沉默,走出了很遠,誰也沒有話。
“你在擔心什麽嗎?”安菡打破了沉默,問道。
阿淼麵露憂色:“雖葉充容看似已動了懷疑,但我還是有些擔心,她會不會把今日之事告訴麗妃,那樣的話,咱們的努力白費不,可能還會給宋嬪娘娘招來更大的禍端。”
安菡忽地笑了一下,道:“我倒覺得不用擔心,即便她不全然相信咱們,但也不會再全然相信盛華宮,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算隻是長成一棵草,也是生了根。”
阿淼看著安菡舉棋若定的神態,心下也安定了不少,惟願,一切如她所願。
漫長的三日過去,阿淼並沒有等來預料中的疾風驟雨,自然也沒能等來葉婉湘的哪怕一丁點兒回音,仿佛之前在般若殿的事並未發生過,而這後宮中的日子,依然風平浪靜,至少表麵上看,是這樣。
至於這平靜之下是否還有暗流洶湧,阿淼懶得去深究,她時刻提醒著自己隻是一名宮女,還是冷宮中的宮女,該安守的本分僅此而已。
就在第四日,安菡送藥到月落閣的時候,給阿淼帶來了一個消息。
尚宮局司衣所新來了一名繡娘,年紀不大卻手藝精湛,堪稱驚為人,一來便得司衣嬤嬤的器重,一躍成為了首席,令那些入宮多年的繡娘豔羨不已。
阿淼原本隻把這事兒當成安菡閑來順嘴提起的一件瑣事,待安菡走後,才偶然間想起來,者看似無心,聽者也隻得看似無意,恰好這黃昏,竹影發現宋嬪的一件紗裙開了線,犯愁找不到合適的絲線縫補。
阿淼道:“為何不送去司衣所?”
竹影歎道:“尚宮局都是勢利眼,送去也白送。”
阿淼拿過紗裙看了看道:“我去吧,再怎麽娘娘也還是嬪位,哪有不幹活的道理。”
正好,去見識見識安菡口中那位令人讚不絕口的繡娘。
司衣所平常去的外人並不多,光是繡娘都有上百位,阿淼走進去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專心地做著手上的活兒,無一人理會她。
阿淼在屋外站了好一會兒,司衣嬤嬤才發現她。
“姑娘是哪宮的?有什麽事嗎?”
阿淼行了個禮,道:“嬤嬤好,奴婢是月落閣的,宋嬪娘娘有一件紗裙,麻煩您看看?”
嬤嬤接過紗裙看了看開線的地方,又還給她,道:“不好意思啊姑娘,這裙,補不了,且不我這司衣所活兒多人少,騰不出人手來,就這件裙子本身也是沒法補的,其他娘娘若有這樣的情況都是重做,就沒人要縫補的。”
阿淼心想,難怪後妃們都鉚足了勁兒要得到聖上的恩寵,否則無寵任人欺,寸步難校
“嬤嬤,不如讓奴婢來看看?”
這聲音,為何如此耳熟?阿淼忙抬頭循聲望去,隻見一身著素白衣女子翩然而至,麵帶微笑看著她,款款而來。
這名新來的繡娘,正是許久不見的素塵。
素塵走過來,從阿淼手上接過紗裙,展開來,道:“嬤嬤,這位姑娘也是奉主子的命行事,莫要為難了,這裏還是交給奴婢來吧。”
“好吧,素塵你的手藝我是信得過的,你就看著辦吧。”嬤嬤匆忙交代了一句,便離開了。
素塵看嬤嬤走遠,幾步跨過來,拉過還在懵懂中的阿淼,兩個人快速地穿過正在工作的繡娘們,來到了司衣所的後院,此時,這裏,空無一人。
素塵在阿淼眼前揮了揮手:“怎麽,這才多久未見,便不認識我了?”
阿淼緊抓著素塵的手,仿佛做夢一般沒任何實在感,她把素塵從上到下認真地看了又看,道:“素塵,真的是你,原來安菡的那位技藝高超的繡娘就是你,你如何會進宮來了?!又如何會進了這司衣所?”
“王爺,還有安菡,他們都沒告訴你嗎?”
“王爺隻了你會進宮來,但是我真不知道會這麽快見到你……我……我真是……不知道該什麽好了!”
“看你的樣子好像見到我不是太高興?”
阿淼忙搖了搖頭,隨即又忙不迭地點點頭:“其實,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但是……你此番進了宮,若是想要出去,那便是難如登了,所以我又不願意你同我一樣,深陷在這泥潭裏。”
素塵淡然道:“你是身不由己,而我是自己的選擇,我們不一樣。”
“你有那麽多條路可以選擇,還可以順理成章和成將軍白頭偕老,為何偏要選擇這條最難走的路?”
素塵關上後院的門,放低了聲音,娓娓道:“十二年前,爹娘死於戰亂,我孤身一人隨著難民流瀾了靖,吃盡苦頭,還差點被人賣到青樓,就在我覺得就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我的養父出現了,他不僅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更是將我視如己出般疼愛教養長大,對我恩重如山,那個時候,一整個大雜院很多人,成霖也是鄰居家的大哥哥,待我更是極好,大家日子雖然都過得很窮很辛苦,但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後來成霖去參了軍,成了王爺的麾下,為了和他在一起,我求著養父將我送到簾時還是岑陽郡主的王妃娘娘身邊為婢,再後來就陪嫁到了王府,總以為來日方長,可我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好好報答這養育之恩,養父便被人加害致死……”
“所以,你為了給養父報仇,接受了王妃娘娘要你做通房的要求?”
“對,但王妃她不知道,王爺對我根本就不感興趣,但為了不辜負王妃一番心意,順水推舟讓我以此掩人耳目,他方才好進行大事。”
“但是,這些事和你進宮,又有什麽關係?”
素塵的眼神頓時變得深沉起來,她側過頭,注視著阿淼,良久,道:“是和你,還有你們陸家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