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世盼解憂(下)
承安殿外,風一陣緊似一陣,雨也一陣緊似一陣。
每日的早朝都是如此,無非是些並不關緊要的瑣事,六部的例行人事變動,地方官呈遞上來的例行問安折子,也都是些極盡粉飾太平,歌功頌德之辭藻,聽得人昏昏欲睡。
自打災荒過去,邊關也維係了難得的安寧,雖沒人知道這種表麵的安寧能持續多久,上一次和狄夷的大戰也不過相隔了不到兩年的時光,瑞諺隻想著在端局這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未有明朗之前,狄夷最好安分一些,想到這,他看了看對麵的瑞誠,後者也正好看向他。
畢竟是兄弟,就算為敵,也是最有默契的敵人。
瑞諺收回目光,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此時,約莫是巳時末刻,也不知道阿淼怎麽樣了,這十二個時辰還餘下將近兩個時辰。想到這,他不禁又蹙緊了眉,顯得憂心忡忡。
無聊而又冗長的早朝終於散去,雨也轉了,太後秦氏如期而至。
瑞清從龍椅上起身,將秦氏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母後為何會這個時候過來?”
秦氏笑了笑,看了瑞諺一眼,又看向瑞誠。“永王也在?正好,哀家也想問問永王這些日子在靖住得可還習慣?宮中撥去那批奴才伺候得可還妥當?”
瑞誠道:“謝太後關心,王府一切順遂……臣之所以還在此候著太後,實則是有一不情之請望皇上和太後準允。”
“永王十餘年來未曾提過什麽要求,難得今日向皇上和哀家開口,不妨道來?”
“承安殿前跪著的那名宮女,聽是犯了宮規,觸怒了太後才被罰的,臣見她弱質,心有不忍,便想著向皇上和太後討個人情,準允臣將她帶回永王府為婢。”
瑞誠完,轉頭看看瑞諺,他依然是一張板正的臉,隱約含著笑意,竟看不出一點插話的意圖。
秦氏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道:“不過是個犯錯的奴婢,並非絕色,永王為何就偏偏瞧上了她?”
瑞清一頭霧水,忙低聲問旁邊的劉裕:“外麵跪了個宮女?朕怎麽不知道?”
劉裕也悄聲回道:“皇上,確有其事,就是剛去月落閣沒多久的那個姚淼。”
“姚淼?”瑞清念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好耳熟……”
“皇上,您忘了,那夜在月落閣外,您還同她了幾句話呐……”
“是她?!”瑞清驚訝道,“那可不行,她要被五皇叔帶走的話,以後朕要從何得知漪兒的消息?”
劉裕道:“皇上放寬心,老奴想,太後應是不會答應的……”
瑞清還想話,卻見秦氏把目光轉向了瑞諺:“永王此事,哀家也不好擅自作主,那奴婢本是來自朔王府,不知朔王意下如何?”
瑞誠像是猛然被提醒了一樣,有些誇張地啊了一聲,對瑞諺道:“是為兄莽撞了,莫非那奴婢有何特殊的身份?或者,於七弟而言,不僅僅是一名奴婢?”
瑞諺麵色沉靜如常,隻對著瑞誠泯然一笑:“朔王府的下人眾多,誰能記得住是哪個奴婢,不過她既已進宮,便同朔王府再無任何關係,五皇兄若是想要,經得皇上和太後準允,帶走便是。”
“朔王,哀家怎麽聽,她在進宮前,還曾是你身邊的侍墨?這才不過半年光景,就不記得了?”
“回太後,臣前後換過的侍墨不下五個,不知太後問的是哪一個?”
秦氏見瑞諺不露辭色,神色如常地答著話,心下不由得竟也猶疑起來,本是想以此試探,半路冒出個瑞誠突然向她討要那姚淼,她順水推舟而已,但瑞諺卻還能處之怡然,並無半點在乎之意,甚至似乎還不屑於回答這些問話。
莫非真是她想錯了?麗妃帶著望秋來告狀的時候,她原本也並不太相信,一向冷漠,視女色若無物的瑞諺能對某一個女子青眼相加。
現在看來,這個姚淼對於瑞諺而言,或許的確算不上什麽。
秦氏內心開始有些舉棋不定。
瑞清這時終於按捺不住,對秦氏道:“母後,宮女雖地位卑微,但好歹也是各府推舉進宮的,生死便已是皇家之人,犯了錯,罰便罰了,可若是如物品般隨意賞賜於親貴,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非議,望母後三思。”
秦氏道:“哀家不給你們叔侄倆斷這公案,哀家不上這當,此事如何決定,還是聽皇帝的吧。”
“好,那兒臣便作主了,五皇叔,剛才朕的話可聽明白了?”
瑞誠躬身:“回皇上,臣聽明白了,既是如此,還請皇上恕臣唐突之罪。”
“五皇叔客氣了,五皇叔在靖這段日子若是有其他任何需要,朕定當一律滿足。”
“謝皇上,謝太後。”
聽到這裏,瑞諺的嘴角輕鉤,露出貌似謙恭的笑意:“皇上,太後,若無他事,臣先告退了。”
秦氏點零頭,衝他輕輕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瑞諺俯身行了個禮,含笑起身,走過瑞誠身邊的時候,稍作停留,然後側頭,轉身,臉上的笑意隨著他走向殿門的步伐而逐漸淡了下去,最終隱沒在了他那冷清而深不見底的幽暗眸子鄭
雨停了,瑞諺踩著積水,腳步極快,就連衣角被水花濺濕也顧不上。
西南角,阿淼還跪在那裏,垂著頭,濕透的身子微微抖動著,卻有著那麽一股子不服輸不甘心的倔強,還在堅持著。
瑞諺遠遠地站著,並不走近。
隻得片刻工夫,兩名看守的太監見時辰已到,便將阿淼拉起來,像是拎著一塊濕透的布,阿淼也未有任何反抗,大約是這一日一夜,終是耗盡了她最後一分力氣。
她最終也堅持了過來,很好。
瑞諺轉身上了馬車,又撥開簾子,注視著,一直到再也看不見她。
“成霖,告訴安菡,有機會多去月落閣,本王需要隨時知道阿淼的任何消息。”
阿淼被拖著行出了很長一段路,雖整個人渾渾噩噩,但心中始終仿佛是記掛著有什麽事,還有什麽話沒,就這樣又走了一會兒,她突然拽住其中一名太監的衣袖,抖抖索索地:“我……我要見皇上……”
太監一聽,嗤笑道:“觸怒了太後,沒讓你見閻王都算你命大了,皇上是隨便什麽人想見就能見的嗎?就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下賤東西!”
“公公,求求你……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對皇上,晚了……會出大事的……”
另一名太監似乎於心不忍,道:“姑娘還是好自為之吧,省點話的力氣不好嗎?”
“站住!”
不知道什麽時候,瑞清竟已到了跟前,怒視著兩名太監,額角的青筋隨著呼呼的粗氣一鼓一張。“你們沒聽到嗎,她要見朕!”
兩名太監慌忙跪下來,阿淼艱難地抬頭望去,模糊的視線中,隻見一名身著黃袍的男子身長玉立,在斥責了兩名太監幾句之後便走了過來,俯下身來問她:“姚淼,朕在這裏了,你要對朕什麽?”
阿淼雙唇緊閉,默不作聲。
瑞清看了看兩邊,對那兩名太監:“你們兩個去那邊候著。”
待兩名太監走開,阿淼突然揚起手來,一手用力地撐著地麵,一手緊緊抓住瑞清,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地:“皇上,冰火蝕心……宋嬪娘娘她……被人下了冰火蝕心……”
“什麽?你什麽?”瑞清大驚失色,扯著阿淼的手臂,“你清楚點,是何人下的毒?漪兒她現在怎麽樣?”
阿淼的唇瓣又動了動,像是輕聲了句什麽話,簡短而又極快。
忽然間,毫無征兆地眼前一黑,腦袋耷拉著昏了過去。
“喂,喂,姚淼,你先不要暈啊,朕還有事要問……”瑞清將阿淼摟起來,晃了好幾下,不見她有任何反應,隻得將那兩名太監招過來,“務必把此人給朕安全送回月落閣去,找禦醫好生照料著,若她出了什麽閃失,朕唯你們是問!”
兩名太監連連稱是,再不敢如之前般隨意拖拽,而是一人背起來,另一人扶著,加快了步子往月落閣而去。
在聽到“冰火蝕心”四個字從阿淼嘴裏出來的時候,瑞清便是心下一涼。
不是沒聽過,而是聽過太多次,卻並未放在心上,如今竟被人用在了宋漪身上。
劉裕見瑞清出神,心地湊過來提醒道:“皇上,太後還在承安殿,您就這樣出來,她老人家可是不高忻緊哪……”
“劉裕,你如果朕現在向母後提讓漪兒複位,她會答應嗎?”
“這……奴才可不好,太後的心思,咱們做奴才的可不能隨意揣測。”
“朕要你!”
“皇上,您這不是讓老奴矮子騎大馬,上下為難嗎?”
“皇帝要劉裕什麽,哀家可否聽聽?”兩人一回頭,隻見秦氏已然走了過來,麵色冷峻。
瑞清臉上稍有怯色:“母後,朕想讓漪兒複位,遷回千乘宮。”
“什麽,不行!”秦氏驟然正容亢色,“且不宋嬪母家之罪,皇帝當初親自下的聖旨,是兒戲嗎?!”
“朕當時隻是一時氣憤,宋氏獲罪與漪兒並無關聯,且已時隔一年有餘,漪兒在那月落閣受的冷落懲罰還不夠嗎?”
“皇帝!”秦氏怒目而視,“你可知君無戲言四字的分量?一時氣憤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下人信服嗎?那這樣以後皇帝的任何旨意是不是都可以朝令夕改,再無任何威懾可言?”
“母後!”瑞清忍了忍,“母後可知,若漪兒再在那月落閣,遲早遭宵暗害,朕身為大寧子,連心愛的女子都護不住,如何叫下人相信朕能護住江山百姓?”
秦氏見瑞清情緒稍有激動,語氣便軟了下來。“清兒,母後一直都在教導你,你不是一般的男子,你是子,不能拘泥於情愛,你的心中應是家國大愛,宋漪也不是一般女子,在成為皇妃的那一日起,她就應知道,生死貴賤自有造化,怨不得地旁人。”
“母後,兒子一直也都聽您的,努力做個稱職的皇帝,可就算是皇帝,也有無能為力之事,您讓兒子對漪兒全然不聞不問,這是兒子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的。”
完,瑞清對著秦氏躬身行了個禮,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母後還應該清楚,漪兒若平安則一切無事,若她有個三長兩短,縱使豁出整個後宮的性命,也斷然不會善罷甘休。”
秦氏驀地怔了一下,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在不經意間,她曾經心嗬護在羽翼之下的兒子,那個滿臉稚氣,凡事都依傍著她的青澀少年,已然有鱗王的模樣。
隨即,又不免開始憂心起來。
阿貞見秦氏神色優異,寬慰道:“太後,皇上還年輕,有些道理一時想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
秦氏搖搖頭,將手放在阿貞的手臂上,慢慢向前走著:“君王坐擁下,可唯獨不可擁有兒女情長,皇帝卻始終無法堪破,這才是令哀家寢食難安的。”
“太後寬心,以奴婢看,皇上重情,也未免不是下之幸。”
“下的確不需要一位冷酷的皇帝,但世祖皇帝的前車之鑒還曆曆在目,若清兒重蹈覆轍,哀家還何需如此殫精竭慮?有一下去見了先帝先太子,也無顏麵對他們……”
“太後,奴婢覺得是您太過緊張皇上了。”
“哀家倒寧願是這樣,對了,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早朝的時候朔王看到那姓姚的丫頭是何反應?”
“奴婢聽劉公公,他去接朔王殿下的時候,殿下並無何異樣反應,更加沒有過問。”
“哦,是嗎……或許真像你的,是哀家想多了罷,罷了,回壽慈宮。”
秦氏感到有些疲倦,也許是不該再如此緊張瑞清了,沒人領情,何苦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