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夜荒涼(上)
阿淼這禁閉時間尚未滿五日之時,後宮中便又出了一件大事。
禁閉第四日入夜,偷偷來為她換藥的安菡似閑聊般,昨日傍晚,琴鳴殿的葉充容突然暈倒,然後產了,後經禦醫診斷,是中了毒,這事把皇上和太後惱得不輕,若非這次產,根本還無人知道葉充容懷孕之事,據葉充容本人也不知道,真是粗心得緊,想來也是和那孩子緣分不到。
安菡起這事的時候,風輕雲淡得似乎就是在起像每日三餐這類無關緊要的家常,而此事本和阿淼無關,甚至可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禁足中且傷勢尚未痊愈的她本也是兩耳聞不到窗外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除了每日來送飯的宮女外,幾乎接觸不到其他人,但心中還是難免戚戚然,也很是遺憾,盡管前些日子對寒霜已是再三囑咐,卻還是避免不了這樣的事發生,雖不願意把這件事同麗妃聯係起來,可始終特別在意麗妃的那番好似是有所指的話,於是忍不住向安菡多問了幾句。
“安醫師,琴鳴殿那邊現在什麽情況了?”
“還能有什麽情況,皇上大怒,下令徹查中毒之事,我看啊得鬧騰上好一陣兒了。”
“那琴鳴殿的宮人……”
安菡皺著眉搖了搖頭:“她們?怎麽也難逃失職之罪了吧。”
阿淼心中一涼,寒霜,也不知道她現在如何了?
安菡見阿淼臉色不對,問道:“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阿淼道:“我方才想到琴鳴殿有我一個朋友,有些擔心……”
安菡冷笑一聲:“你現在都這樣了,還擔心別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那朋友怕是難逃此劫了,一頓打是免不聊,不過想必應該也丟不了命。”
阿淼想,這畢竟也算是人命關,還可能牽連一大批無辜之人,而安菡居然還是如此泰然,如此習以為常,這讓她竟有些難受起來。
安菡似乎看穿了阿淼的心思,道:“你才進宮幾個月,頭一次遇見這種事自然是會難過,你也別怪我冷血,若換作你,在宮中這麽多年,看到這樣的鮮血淋漓,互相算計,互相坑害的事多了,在榮寵恩麵前,人命算什麽,便可覺得猶如吃飯睡覺般尋常了,這麽吧,在皇宮,尤其是後宮,這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安醫師,你進宮很多年了?”
安菡仰起頭,思忖了一會兒,道:“算起來,今年是第四個年頭了吧,在韶雲閣伺候臨江王殿下也一年有餘了,別,若是真無欲無求的話,在宮裏的日子也過得還真快……”
阿淼突然特別想向安菡請教,如何能讓這日子過得再快一些的訣竅,還不到四個月,差點丟掉性命的事她便連著經曆了兩次,更不敢去想今後漫長的數年,會不會每一日都是度日如年?
無論是淡漠視之也好,麻木不仁也好,都是形勢逼人強,不得不強。
安菡見她想得出神,道:“哎哎,我可有言在先,這事兒你可別去為你那個朋友強出頭,再挨一頓杖責你丟命事,若是僥幸不死受了傷,臨江王殿下還得逼我每日這樣來照料你,這事麻煩就大了。”
阿淼微微一笑:“不會了,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在宮裏好好活著,等著二十五歲出宮呢,這是斷斷不能食言的。”
活下去,這三個字,自她答應瑞諺那日起,在心中的分量便又加重了一些。
安菡歎了口氣,斜了她一眼道:“心上人吧?你也該知道,從進宮那起,即便是最低微的宮女,名義上也是皇上的女人,可別什麽都掛在臉上,你死不打緊,你心上那位可是無辜的。”
聽到這話,阿淼深呼吸幾口氣,前些因鄭氏去世以及與瑞諺見麵之後油然而生出的那些哀怨消沉的情緒,默默地收斂了起來。
至於寒霜,既是性命無虞,也但願她能安然無恙吧。
阿淼完全不知道,在這間屋子之外,正在發生著如何驚心動魄的事。
而她的祈願,也注定事與願違。
是夜,無論是盛華宮內也好,還是盛華宮之外也好,都彌漫著些許緊張的氣息,而因為葉充容中毒產尚未醒來,瑞清已在琴鳴殿寸步不離守了一一夜。
太監宮女們在殿門外跪了一地,都在不安中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秦氏跨進琴鳴殿門的時候,瑞清正焦躁不安地在殿內來回踱步,見到秦氏進來,也隻是草草地行了個禮。
秦氏看看門外的太監宮女,又看看寢殿內那一群忙得團團轉的禦醫,道:“劉裕,送皇帝回承安殿。”
“母後,葉充容還沒有脫離危險,朕哪兒也不去。”
秦氏神色嚴厲,語氣不容抗拒:“劉裕,哀家的話可聽到了,現在,馬上送皇帝回承安殿。”
“母後!”瑞清急了,“朕了不回去,朕就在這兒!”
“這兒有禦醫看著,有太監宮女伺候著,皇帝在這兒隻能給他們添亂!”
“朕身為皇帝,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護不住,還談何……”
“皇帝!”秦氏厲聲打斷他,“難得你還知道你是皇帝,放著承安殿堆積如山的國政大事不理,竟在這為一個姬妾如此失態,怎堪為下表率?!”
看著瑞清啞口無言的樣子,秦氏接著:“聽懂了哀家的話就立刻回到承安殿去,盡好你一國之君的本分,這一日一夜算是哀家對你最大的容忍。”
瑞清正欲再分辨幾句,就見麗妃行色匆匆地從外麵走了進來,於是便將話吞了回去。
這個時候,瑞清最不想看到的人,便是麗妃了,不過在平日,他也從未想看到麗妃過,若不是因為有瑞祁在,他根本連應付都懶得應付。
麗妃一進來行過禮便道:“臣妾本不應深夜前來叨擾葉充容,實屬方才剛得知一事,與充容中毒產之事有關,不敢不前來稟報皇上和太後。”
瑞清鄙夷道:“朕倒是想聽聽麗妃知道了何事,需連夜前來琴鳴殿?”
“回皇上,茲事體大,恐牽連……”麗妃著,看向秦氏。
秦氏道:“你盡管,大的事哀家作主。”
“恐牽連到……月落閣。”
瑞清臉色驟變,聲音陡然提高:“麗妃,朕警告你,心你的每一句話,宋嬪自去月落閣,從未邁出閣半步,此事同她何幹?”
“皇上太後明鑒,臣妾不敢有半句虛言,昨夜出了此事之後,臣妾便詢問了琴鳴殿宮人,得知昨日晌午葉充容回琴鳴殿之時還是好好的,因為連日睡不好,服了一碗禦藥局送來的安神藥之後才出的事,而那安神藥也是葉充容平日裏便一直用著的,從未出過差錯,便循著查去,結果發現禦藥局昨日下午隻有月落閣的竹影去過,也隻有她一人非禦藥局之人,還有機會接觸過此藥。”
“一副藥從禦藥局抓來到琴鳴殿熬好讓葉充容服下,中間經手之人不下七八人,如何就能斷定是竹影?”
“臣妾本也有此疑問,但今日這藥是張禦醫親自帶到琴鳴殿的,並親自監督熬藥,所以並無第三人經手……”
麗妃陳述間,秦氏始終沉默著,看不出在想什麽。
這時,張禦醫從寢殿內走出來,手上捧著一堆藥渣。
“啟稟皇上太後,臣在安神藥的藥渣裏發現多了一味碎骨子藥,雖劑量不多,但足以使孕婦落胎,而且……”
“!”
“而且臣在葉充容的嘔吐之物裏發現了一件異物,是一顆完整的珍珠。”
瑞清接過張禦醫手上的珍珠,這珠子很,通體渾圓,對著燈火一照,竟顯出五彩的顏色來,應是從某個很細的首飾上掉下來的。
秦氏看了一眼,緩緩開口道:“皇帝,如果哀家沒記錯,這珠子,仿佛是以前宋嬪還在千乘宮時,賞賜給她的一副五彩琉璃珠耳環上的吧?”
“臣也記得了,下午竹影姑娘來禦藥局之時,耳環並未少一隻,可走的時候,便掉了一隻,當時還奇怪來著,但忙著送藥來琴鳴殿,也沒姑上細問。”
瑞清捏著這顆珠子,臉色愈發凝重了起來,良久,他直搖著頭道:“不可能,漪兒不是那樣的人……”
“皇帝,哀家也不希望是她,但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也容不得……”
“不!”瑞清將珠子握在掌心,“不會是漪兒,她在月落閣那麽久,如何會知道朕專寵於葉充容?這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宋嬪自己是沒出來過,但竹影時常出來,外麵的事,宋嬪未必就一無所知,況且,誰會費盡心思去陷害一個已經打入冷宮的失寵妃嬪?”
“朕還是不相信,漪兒以前得寵時,也不見誰半句不是,為何現在突然會起了害饒心思?這不是她的所為!”
“皇帝,哀家理解你的心情,但這後宮的女人不比尋常女人,在冷宮如此之久,怕是那人早已非那人了!”
“母後,此事定有蹊蹺,斷不能因為一顆珠子而認定漪兒就是那下毒之人,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冤了漪兒,也會還葉充容一個公道!”
瑞清完,便疾步走出了琴鳴殿,麗妃站起來,與秦氏相視:“太後,臣妾……”
秦氏揚手打斷她:“皇帝若是查出了什麽,你需得有另一套辦法自圓其,畢竟是委屈了葉充容,還有哀家的皇孫,總不能白白犧牲,得給出個交代方可。”
麗妃頷首:“是,臣妾明白。”
與此同時,偏安一隅的月落閣,一輪明月靜悄悄地掛在屋頂上,夜風吹拂,這一切竟有種詭異的安寧氣氛。
宋漪坐在床邊一麵銅鏡前,從頭上取下簪子放在桌上,回頭看趴在床沿便呼呼大睡的竹影,拿起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走到窗邊,從未關緊的窗縫裏向外看著屋頂那輪明月,夜,晴朗得不著一絲雲彩,月落閣,幽靜如斯。
下午竹影回來起琴鳴殿的葉充容名義上是抓的安神藥,可她看了那分明是安胎藥,這後宮娘娘們誰不是懷孕了恨不得第一時間昭告下,這葉充容卻還遮遮掩掩的,倒是瞧不明白了。
而宋漪卻心如明鏡,但也不同竹影解釋什麽,隻是想著,這個孩子,應該讓瑞清很高興吧,有些為他欣喜,又有些為自己失落。
正想著,閣外傳來一陣粗魯的敲門聲,與其是敲門,不如是在砸門。
“琴鳴殿充容葉氏中毒產,我等奉太後口諭,帶宋嬪前去承安殿問話!”
竹影猛地驚醒過來,不知為何,竟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什麽也沒摸到,心中一沉,看向宋漪,那持續不斷的砸門聲讓主仆倆忽地意識到,這月落閣的安生日子,在這一刻便戛然而止了。
宋漪被帶走的時候,踏出月落閣大門那一瞬間,心情竟是出奇地平靜,甚至覺得,若非如此,她或許今生都無法呼吸到那扇斑駁大門之外的空氣了。
該來的來過了,不該來的,終究也來了,降臨在她頭上的,還能怎樣糟糕的境況呢,何況早已明白,生而姓宋,便是她與生俱來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