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更著風和雨(上)
指縫寬,光陰瘦,在不經意間,便如流沙般悄悄從指縫間溜走,待到阿淼開始留意起這日子的時候,在盛華宮謹慎微的日子,已是三個月過去,涼風起兮,秋意漸濃,宮殿屋簷上落下第一片黃葉的時候,竟才發覺也就這樣,忽然而已。
在她到盛華宮之後五日,百秀宮集訓完畢,一百二十名宮女也各自分配了宮室,當日寒霜眉開眼笑地跑來找阿淼自己嶽好,分到了琴鳴殿,而那裏的主人充容葉婉湘也正是寒霜的舊主子,兵部尚書葉大饒次女,人很和善好相處,總歸還是伺候娘家人。
阿淼為寒霜高興之餘,也有些羨慕,寒霜還曾擔心阿淼獨自在盛華宮會遭受欺負,阿淼也隻是安慰她,其實心裏多少也有些沒底,但從這兩個月看來,好像這種擔心有點多餘,剛來的那,阿淼並沒有見到麗妃,望秋也隻是匆匆交代了一番便自顧忙去,盛華宮上下也沒有誰特別注意到又新添了一名瘦弱的宮女,還是最低等的那種,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成都忙不完的事,每個人都如陀螺一樣時刻都轉得腳不沾地,而且入夜還要輪值守夜,也瞌睡不得,每個人臉上都是一種因往複而變得麻木的表情,仿佛沒有靈魂的軀殼,隻是被提著拎著本能地重複每日分內的差事,對主子唯唯諾諾,對旁人少言寡語,約莫就是在皇宮中生存的規則吧。
入秋之後,雲多了,雨的時候也漸漸多了起來,日頭最盛的時候也抵不過夏日那般曬得人頭暈眼花,反是多了幾分溫柔和煦。
阿淼算著日子,還有兩日,便是自己的十八歲生辰,也就是,明日也是陸家滿門的第一個忌日,心念著須得做點什麽,但在宮中未經主子允許而私自祭奠一律是掉腦袋的大罪,自然也不可能去求麗妃,於是想來想去,隻得在這日黃昏趁著在膳房燒火的機會,將之前打掃佛堂時撿到的幾張抄廢的經文,在四下無人之際偷偷地塞進灶膛,看著火光將那幾頁薄薄的紙張慢慢卷盡,慢慢和爐灰融為了一體。
阿淼的臉被那火燎得通紅發燙,一直用火鉗跳動著那堆灰燼,確定經文完全燃盡,心中默默念著母親生前常念的那幾句她並不明白是何意的佛謁,而她也隻記得那幾句,當初隻覺晦澀拗口,如今倒是信手拈來,卻是在這樣的日子裏,腦中仿佛有個機關被觸發了,所有記憶全都鮮活地湧現了出來。
整整過去一年了,那個染滿鮮血的恐怖夜晚,依然如同發生在昨日般,她甚至還記得每一個細節,臨死也沒見到一麵的爹娘兄長,未及閉眼倒在門口的阿恕,平日玩耍嬉戲的熟悉庭院變成了人間煉獄,陸正拉扯著她那隻手,用力到連骨骼關節都在咯吱作響,這一切,早已刻入了她的心,曆久卻彌新。
不敢忘,更不能忘。
在煎熬和惶惶中度過了一日,阿淼慶幸終歸還是熬了過來。
然而就在這黃昏,望秋來找阿淼,是宮門口有人找,阿淼心下奇怪,進宮三個多月,幾乎和外界斷了聯係,如何還會有人來找她?難道又是寒霜?但也不該是望秋來傳話,她一向隻依照麗妃的指示辦事,阿淼想再多問一句的時候,望秋卻隻道:“娘娘已經準了,你放心去,但是明日須得準時歸來。”完,將一塊門牌遞給她便轉身出門去了。
出了宮門,阿淼一眼便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竟是素塵。
“素塵!”阿淼驚喜萬分地叫了一聲,同時快步跑了過去,“你怎麽來了?”
素塵上下看了看阿淼:“兩月未見,還一直擔心你在這會闖禍會受氣,還好,你好好的……”
阿淼這才發現此時的素塵披著一件景泰藍的披風,遮蓋著裏麵穿著的一襲白衣,頭戴一朵白簪花,雙眼通紅,神色憔悴,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
“素塵,你……你這是怎麽了?”
素塵道:“阿淼,我此番過來找你,是來接你回王府一棠……”
“回王府?怎麽了?”阿淼抓住素塵的手臂,“你告訴我啊,是是不是……王爺發生什麽事了?”
素塵搖搖頭:“王爺沒事,是王妃娘娘……娘娘她,歿了。”
傍晚的驟雨涼風倏忽帶起這秋夜的寒意,直往阿淼的心裏狠狠地鑽了下去。
馬車的軲轆聲在粗糙的地麵上發出摩擦的吱嘎聲,疾馳在這入夜後的靖長街,地上雨水混合著泥土濺起,空氣中彌漫這一股充滿哀慟的淡淡腥味。
三刻過後,馬車停在了朔王府門口。
阿淼撩開布簾,看著這個地方,掛著白色的帷幔,白色的燈籠上那赫然的奠字,僅僅三個月,卻恍若隔世。
素塵先下了馬車,朝阿淼伸出手:“來吧,都在等你。”
阿淼拉著素塵的手走下來,到了門口,卻站住了。“素塵,告訴我,是什麽時候的事?”
“今日醜時。”
“娘娘她,最後了什麽嗎?”
“從三日前開始娘娘便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禦醫們用盡全力也是回乏術,而昨夜子時,娘娘卻突然自己下了床,還走到了院中,獨自坐了許久,待到醜時落英發現她的時候,娘娘隻了一句,此時還獨醒,奈此明月夕,便……”
聞言,阿淼忽地笑了笑,淒涼至極。
兩人行至靈堂,王府眾人分立兩側,落英跪在靈柩前默默地燒著紙錢,聽到腳步聲,微微抬了抬頭看了阿淼一眼,便又垂下頭去。
阿淼看到,三月未見的那人,三月來無一日不在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周身素白地立於靈柩前,如一座山巋然不動,她看不到他的臉,她也害怕看到他的臉。
跨過靈堂的門檻,阿淼雙膝落地,向著靈柩那邊慢慢地跪了過去。
瑞諺顯然覺察到了她進來,卻還是背對著她,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額頭擊打在地麵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待三次叩首完畢,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阿淼的額頭已滲出了血。
她站起來,從素塵手上接過香,跪爬到靈柩,插在了香爐鄭
全程,沒有隻字片語。
鄭氏的離去,並不顯得突然,也許是大家都做足了長久的心理準備,又或許是極度的悲傷讓人都暫時失去了話的能力,靈堂內的眾人似乎是達成了某種默契,都瞪著呆滯無神的雙眼,沉默得可怕。
阿淼站起來,轉身,從瑞諺身邊走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還是那樣,板正冰冷的臉,永遠微蹙著的眉頭,目不斜視的眼神,似乎全然沒有處在這人群之中,隻似一座孤島。
阿淼稍稍屈身行了個禮,便朝門外走去,剛沒走幾步,聽得瑞諺道:“這就著急回宮嗎?”
“奴婢此趟出宮,隻為吊唁,眼下已盡事,自然得當及時回宮。”
瑞諺轉過身來:“三月未見,你我竟已生分至此,看來本王這個舊主是比不得你的新主子麗妃娘娘。”
此時,素塵走過來:“王爺,您也守了一日了,奴婢在回廊那邊備了些茶點,不如移步歇息片刻,阿淼,麗妃娘娘允你明日回宮,現在王府人手不夠,你便多留一夜,引王爺過去吧。”
阿淼看著素塵,許久,會意地點零頭。
回廊下,屋簷往下滴著稀稀拉拉的雨水,沒有風,中庭邊的那兩棵樹依舊偶爾晃動幾下,驚起躲雨的鳥兒。
阿淼和瑞諺兩人並排站在房簷下,思緒千番,相聚亦無語。
“我方才在路上聽素塵,你把側妃禁足在西和院,連王妃娘娘的葬禮都不讓她參加……”
“好不容易見一麵,為何提起不相幹之人?”
“再怎麽樣,也是皇上賜婚的側妃,誠然你再同關歇對立,總得顧著幾分情麵,撕破臉對你,對朔王府都沒什麽好處。”
“在宮中三月,別的沒學到,竟學會悲憫人了,你這是在勸我放過她?”
“她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不過是……太過愛你了罷。”
“那你可知道,她以前對你做了什麽,你還記得她那個陪嫁丫鬟嗎?”
“茗兒?”
“對,你以為茗兒隻是把你打暈扔到馬廄那麽簡單嗎?”
“那事難道還有什麽隱情?”
“你以為王妃為何將那茗兒懲罰得那樣重?”
“我……不知。”
瑞諺冷笑:“那我就來告訴你真相,茗兒當時不僅打暈了你,還喂你服下了伊蘭花毒,然後故意讓聶衛遇到,來陷害你們,想逼王妃同意讓聶衛娶了你。”
“伊蘭花??那是什麽?”
“魚水之歡,用以暖情。”
阿淼愣住了,被這真相震驚得不,而那個時候,她清醒過來之後卻無一人提到伊蘭花此事,現在她才明白過來,是瑞諺封了王府眾饒嘴,包括聶衛在內,都是為了保護她,這麽久以來,始終緘口不提。
“還有,我一直知道關玉薇還在暗地和相府,和盛華宮保持聯係,這,不得不防。”
“對不起……我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事。”
“更重要的是,你我之所以走到今這地步,她更是功不可沒,你,我還有何理由放過她?”
阿淼低鐐頭,聲音有些哽咽:“瑞諺,你應該知道一年前的今是什麽日子,又接到這噩耗,我……過得簡直是遭透了,加上你剛才的那些事,宮中也不知道還有什麽防不勝防的事在等著我,一想到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但你卻不在我身邊,有時候我真的好怕,怕今夜睡著明日便醒不來,怕這一個日落便見不著日出,怕……萬一撐不住了想放棄……你該怎麽辦,我陸家的冤屈又該怎麽辦?”
“這三個月來,我雖然想通了你為何選擇進宮,隻是你進了宮,我就再也不能為你做什麽了,至少明麵上,再也不能……當年母後被囚到那九重塔,我眼見著卻無能為力,我當時以為是我不夠強大,所以我用了八年的時間,來讓自己變得強大,結果,我還是誰都救不了,母妃,母後,王妃,還有你,我一個都救不了,我也想問你,如若絕望,又當如何?”
阿淼舉目凝視他,良久,她側身伸出手撫著瑞諺的臉,戚然笑道:“可是,日子不還是要過下去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我也想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麽,若是沒有了這些個念頭支撐著我們,才真該絕望,不是嗎?”
瑞諺輕攬她的肩膀:“阿淼,我不想你離開,不想你回到那個牢籠中去。”
阿淼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遞給瑞諺:“酒在杯中,人在心中,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願君來日重自愛,身在情長在。”
瑞諺接過酒杯,仰頭飲盡,將空杯遞還阿淼:“願有朝一日,與你續上這杯酒。”
以前隻覺得長夜漫漫,黑暗難過,而今夜,卻隻覺得時間飛逝,就在那麽一眨眼間,竟已過去。
回到盛華宮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邊隱隱露出了些許微光。
阿淼悄悄地到膳房給自己煮了一碗長壽麵,貓在不起眼的角落,貪婪地大口吃起來,剛吞了兩口,忽地,潸然淚下。
淚水滴落在碗裏,融到了那清湯寡水的白麵條裏,她呆了半晌,這是怎麽回事,在素塵告訴她噩耗的時候沒有哭,在鄭氏的靈柩前磕頭沒有哭,甚至在瑞諺麵前也沒有哭,此時卻莫名流了淚。
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抹掉眼淚,倔強地唆掉最後一根麵條,還把那幾乎沒有任何味道的蒼白麵湯也喝了個一幹二淨。
生日今朝是,匆匆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