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雨送黃昏人成各(下)
瑞諺猛地轉過身來,門口已空蕩蕩,不見伊人身影。
莫非隻是那一陣風聲擾了他的聽覺,又或許隻是心中那如回繞的某種心聲亂了他,陸沅夕,是陸沅夕。
這三個字,像刀子捅穿他的胸膛,心微微顫,隱隱疼。
原來他從來不曾真正明白過她,他完全錯了,錯得一塌糊塗,錯得不知所措。
內心深處,隱隱浮起一種模糊的不安,仿佛麵臨一場災難或者一條陌生又遙遠的道路。
北苑。
鄭氏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趁著落英轉身倒水的功夫,不注意悄悄倒入了一旁的花盆中,然後擦擦嘴,把碗放下,倚靠在床頭,直看著對麵緊閉的窗,突然覺得很是胸悶。
“落英,把窗子開一點吧,把屋裏這氣味散散。”
“不行啊娘娘,禦醫吩咐了您不能吹風……”
“開吧……”
落英無奈,隻得將那窗打開了一點點,卻瞥見阿淼正往這頭慢慢走過來,她的神情呆滯,悵然若失。
“娘娘,阿淼過來了。”
“也是時候過來了,來了就讓她直接進來。”
“娘娘,您知道她會過來?”
鄭氏輕輕一笑,像一抹淡淡的霞光從她嘴角上飄了過去,消隱不見。
阿淼進來的時候,鄭氏尋了個借口支開了落英,將房門關了起來。
“你想好了嗎?是要走這條路?”
阿淼突然跪下,道:“娘娘,奴婢欺騙娘娘,罪大莫及,不敢奢望娘娘原諒,隻求娘娘好生保重,今後不再為奴婢的事勞心。”
鄭氏坐直了身子,歎息道:“若我真上當,你才算得上有罪。”
“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德治七年,正月初五,濟恩寺外,還記得嗎?”
阿淼的回憶仿佛被重錘擊了一下,一切時光倒轉,往事曆曆在目,那一瞬間閃過了無數畫麵,讓她隱隱約約想起簾時的情景,那華麗的馬車,那在她轉頭的瞬間迅速放下的布簾,那仿佛有人悄悄看著她的感覺,那些事好像發生過,又好像沒發生過,它們一瞬間消失,一瞬間再回來,然後再消失。
“娘娘,原來……您從一開始就知道……一開始,您就認出我來了……”
“你可別真當我是行善,隨意在路邊撿回一隻挨餓受凍的貓狗嗎?若不是你,來曆不明的人,我如何會那樣輕易地留在王府?”
阿淼低頭伏地,泣不成聲。
“你倒也不必愧疚,你的處境,我雖做不到設身處地,但也頗為理解,而且我做的一切,也不隻是為了保住你的命,我有私心,想讓你討到王爺的歡心,以後也可為我所用,所以也不必感激我。”
“不管娘娘的初衷是什麽,娘娘救了我的命是改變不聊事實,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娘娘這一世都是我的恩人。”
“做人通透是好事,可太過清醒,未免失了可愛,如今,王爺中意你,你卻還是難免要走那條路,身為王妃,我雖是有些遺憾,也斷然沒有理由阻止你,隻是,有句話,還是想與你聽……”
阿淼抬起頭,直視著鄭氏的目光,心緒反而平靜了下來。
“不惹塵煙,不歎世態蒼涼,往前走,莫觀望。”
阿淼含淚再三叩首:“謝娘娘,阿淼記住了。”
鄭氏雙目微閉,朝她輕輕揮手:“去吧。”
從鄭氏那兒出來之後,阿淼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去哪裏。
平日裏,除卻瑞諺的書房,也隻有素塵,還有自己的房間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生活竟能是如此簡單,隻可惜,歲月靜好的日子,也僅剩下入宮之前這兩日的時光了。
阿淼走到中庭邊,在台階上坐下來,蜷曲著雙腿,靜靜地望著沒有一絲雲彩的空,時光仿佛也停止了流淌,這一坐,如磐石般,直想要海枯石爛。
她胸中忽然引起了一陣鬱悶,黯然傷神的淚水止不住點點滴滴地在流,又害怕被人看到,慌忙地抹去,將臉埋下去,任滿腹的心傷悄悄地順著膝間濺落四下。
很多時候,那飄忽的心情,如一麵叵測的空,很多自己無法解釋的細感受,不斷的潛移默化直至悲傷成河,她這才發現那不舍的痛,如此淋漓盡致。
“姐姐……”
不知何時,聶衛站到了跟前,已然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們,過兩日,你就要進宮了?”
阿淼不語,隻望了他一眼,別過頭去。
“你真的想好了嗎?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阿淼撿起一片樹葉,上麵有一個的蟲洞,仰頭,透過那個洞看著,喃喃地念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兩難全。”
“我讀書少,不懂這些意思,姐,你真舍得嗎,舍得王爺,舍得我們?”
阿淼並不回答,看到聶衛臉側有一塊淤青,道:“聽你最近在跟著成將軍去校場了?”
聶衛愣了一下:“是,已去了有五日了……”
“那就好,這樣我也就放心了,希望下一次見到你,可以稱呼你一聲,聶將軍。”
“姐!”聶衛稍稍有些激動起來,“不要下一次好嗎,我希望你能親眼見證這一切,所以,不要進宮,好嗎?”
阿淼很勉強地笑了笑:“你有你要走的路,我也有我要走的路,不過不能親眼得見,還是真有些遺憾。”
“可是,你要真進了宮,王爺怎麽辦,你們……又怎麽辦?”
阿淼嘴角上的笑容刹那間寂寞,仿佛那落盡葉子的樹,淒涼如瑟,一聲不吭地轉身,往遠處走去。
“姐姐……”聶衛的眼睛由淡轉深,蒙上了一層淚水,朦朧中,阿淼的身影漸行漸遠。
兩日轉瞬即逝。
這兩日,阿淼再也沒見著瑞諺。
不是刻意躲避,也非有心不見,而是整整兩日,瑞諺都身在校場,從未回過王府。
過了今日黃昏,便是各府推舉的宮女入宮的時辰,這老仿佛也感受到了阿淼的愁緒,還未日落,便下起了雨,墨色的濃雲擠壓著空,掩去了剛剛的滿眼猩紅,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壓抑得仿佛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
阿淼的包袱很簡單,幾件衣衫,旁的也沒多餘的東西,來王府的時候孤身一人,離開的時候,竟也還是身無長物。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就是那半截斷相思了,阿淼捧著那盒子,想了很久,然後用錦緞包了起來,去了書房。
本想著趁瑞諺不在,將斷相思放到書房,然後悄悄離開,卻沒想到,推開書房門,竟見瑞諺立於其中,正背對著她,擦拭著那邊玄鐵劍。
聽到開門的聲音,他放下劍,沒有轉身:“你若是來告別的,就不必了。”
阿淼走到桌邊,將斷相思放下:“這笛子如此重要,於我也隻是一個累贅,也許有一,會對你有用處。”
“你就沒其他什麽話要對我的?還是,我們從此,陌路兩邊?”
“王爺……保重。”
阿淼完,快步朝門口走了去,生怕再多待一刻,她那竭力維持的平靜表麵會被他看穿,然後脆弱地支離破碎。
“八年!”
阿淼停下腳步,愣愣的轉身,淚光閃動,撲簌。
“宮女二十五歲便可出宮……”瑞諺依然是背對著她,手緊握著劍柄,“在宮裏好好活著,八年之後回來,無論陸家是否雪冤,我還會在這裏……”
“這又是何必?”
“你本就該是我的側妃,不過多等幾年罷了,除非……你愛上了別人。”
阿淼的眼睛重得抬不起來,長長的的睫羽上掛著起源不明繁重的幾滴珠水,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下來,視線迷迷蒙蒙的,透過依稀水氣,映出一張表情模糊的臉。
死一般的沉默,仿佛是應該些什麽,卻不知道究竟應該些什麽。
八年,太過漫長,她連自己的前路如何都無法預料,又如何去回應他守候。
情深不知至此,怎奈時光清淺。
呆了半晌,直到一名廝來催促她,入宮的馬車已在門口等候已久的時候,阿淼回過身來,蹣跚地走出了門。“你好傻,我這麽愛你,怎麽再可能去愛別人……”
關玉薇佇立在庭院一個僻靜的角落,看著阿淼出了書房,穿過長廊,消失不見之後,便走出來,從侍女手上接過食盤,向書房走了過去。
瑞諺還是在反複擦拭著劍,關玉薇進來的時候,他的目光也不曾挪動分毫。
“王爺,這是妾身在娘家的時候常常做給父兄的糖水,過門這麽久,想必王爺還沒嚐過,今日特做來請王爺嚐嚐,若合口味,妾身以後就常做……”
瑞諺舉起劍,一道寒光閃過,映出他陰沉的眸子。
“你這又是在做的哪一出戲?”
“妾身隻是想做一碗糖水給王爺解乏而已,王爺何出此言?”
瑞諺站起來,揮劍指著關玉薇:“在本王麵前,就不必裝得這麽累了吧?你把本王的女人弄走,這一招還真是高明。”
“王爺這是在責怪妾身把阿淼的名字加在宮女名單裏嗎?”
“本王之所以不找你晦氣,是你爹還有幾分麵子在,對你的態度,最好也就不過對你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往後在王府,最好安分守己,否則休怪本王無情無義。”
“王爺對妾身如此冷淡,難道隻因為妾身是關歇的女兒,是錯?!”
瑞諺依然舉著劍,冷冷地看著關玉薇,眸光清冷疏離。
“妾身……多年來對王爺的專注情意……”關玉薇抽泣著,看著直指心口的劍端,“難道比不上那個奴婢的數月陪侍?王爺待奴婢尚且如此,為何待妾身竟能如此薄情狠心?”
“你最大的錯,不是生而為關氏女,而是你執意要嫁給本王這個薄情的人,至於阿淼,在本王看來,無人能與她相提並論。”
瑞諺完,收回劍,背過身去。
薄唇輕抿,手中劍仍留銳氣,眼前人卻已不再是那人,亦不會再是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