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枕間桃花紅（下）
白日裏的彌山同夜晚的彌山實則無甚不同。
除卻日暮泉，這終年煙霧繚繞恰如仙山福地，此外，風景反倒顯得千篇一律。
聶衛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姐，我看這彌山也就這樣，如何會是本朝聖山？”
阿淼道：“據太祖便是在此占山為王，後以十副甲胄起兵發跡，推翻了暴虐無道的前朝，建立了大寧，因此彌山便成為皇家聖山。”
見聶衛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阿淼撇撇嘴道：“還想做王爺那樣的將才呢，可不能隻是四肢發達，空了多讀讀。”
聶衛搔搔腦袋：“你這口氣倒是和王爺的一模一樣，都是我不念書，這世上哪能都是像你們這樣的飽讀詩書的風雅之士啊，若無我這樣的粗人，豈不是也少了很多樂趣？”
阿淼無奈地笑了笑，懶得和聶衛詭辯是否需要多念書的問題，隻覺這山上空氣十分清新，聞之讓人心曠神怡，靈台清明，一掃前些日趕路的疲憊。
兩人正緩步沿著官道向前走著，也是漫無目的。
繞過一片花圃，忽地閃出個人影，迎麵朝著他們疾步而來。
聶衛停下來仔細瞧了瞧，前方那個人，其中一個居然是曾經在靖皇城裏有過一麵之緣的長公主瑞卿涵，此時的她正從花圃的那一頭走了過來。
阿淼看看聶衛，又向前看看：“聶衛，你認識？”
還沒等聶衛回答，卿涵竟已到了跟前，待看清聶衛之後，露出極其燦爛的笑容。
“聶衛，你是聶衛吧？我方才老遠就瞧見你了，還不敢肯定，果然是你！”
聶衛拱手垂頭行禮：“人見過長公主殿下。”
阿淼一聽來者竟是長公主，也忙屈身道：“奴婢見過長公主殿下，不知是長公主駕到，奴婢失禮了。”
卿涵的目光移到阿淼身上，上下端詳她許久，不冷不熱道：“你是朔王府的奴婢？為何會和聶衛單獨在一起？”
阿淼聽卿涵這語氣似乎對她充滿列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卻又不敢抬頭，隻得答道：“回公主，奴婢是朔王府侍墨，是聶衛的……”
卿涵打斷她：“本公主可不是對你和聶衛的關係感興趣，也沒興趣知道你是誰。”
阿淼稍稍抬眼，見卿涵抿著唇，嘴角含笑，臉上浮現起兩個梨渦，一雙明目隻盯著聶衛看，心中便了然了幾分，於是有些忍俊不禁。
言奕衡之前的預言，怕是要不準了，提早應驗了。
卿涵走到聶衛身邊，大方地拽著他的胳膊：“既然來了，便陪本公主去遊山吧。”
聶衛微微有些吃驚，忙將胳膊從卿涵手中抽出來：“公主，人隻是一介馬奴，地位微賤，無”
阿淼故意咳了一聲道：“聶衛，公主的吩咐豈容你不遵，照做便是，無須多言。”
聶衛瞪著眼睛看阿淼，她一臉的謔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卿涵又拉起聶衛的胳膊，咧嘴笑道：“還是這位姑娘懂禮數，這話本公主還愛聽，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回公主，奴婢姚淼，是聶衛的…表姐。”阿淼刻意將表姐兩個字的語調得重一些，完還得逞一樣地瞟了聶衛一眼，他木然地被卿涵扯著胳膊，咬著牙，雙眼圓瞪，表情很是糾結。
果然，卿涵聞言頓時笑得更加燦爛了：“原來是聶衛的姐姐啊，還是七叔的侍墨，我就嘛，姑娘看氣質就不同於一般的奴婢，嘿嘿.……”
“公主過獎了，奴婢擔當不起。”
“那以後本公主就喚你阿淼好了，聶衛長我一歲，你既是他姐姐，那也是我姐姐了。”
“公主折煞奴婢了，尊卑有別，奴婢萬不敢當公主此言。”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唯唯諾諾的樣子，江湖兒女皆兄弟姐妹，有什麽敢不敢的？是吧，聶衛？”
聶衛勉強地笑了笑，再次將胳膊抽出來，退後一步，有些尷尬地保持著距離。
“你怎麽了啊聶衛，我身上有刺嗎？”卿涵上前一步，噘嘴道。
“公主，人想起這個時辰該回鸞章宮喂馬了，若是誤了，王爺會責罰饒。”
卿涵秀眉微蹙：“七叔經常責罰你嗎？”
“王爺治下有方，賞罰分明。”
“我就知道你不敢七叔的壞話，但是他也不能讓你老這麽喂馬，屈才了，回頭我同七叔……”
“公主大恩，人銘感於心，但斷不敢有勞公主費心，若無其他吩咐，人告退了！”
“哎！”卿涵見聶衛已然轉身腳底抹油，便一把拉住阿淼：“弟弟沒空，那不如就由你這個姐姐頂上吧？嘻嘻……”
“啊？？”阿淼驚愕地看著卿涵，又慌忙看向聶衛，隻見一邊迅速跑走一邊還不忘回頭朝著她擠眉弄眼，一副拜托聊可憐表情，沒一會兒便沒影兒了。
阿淼沒想到，她難道不該隻是置身事外看好戲的那個嗎？怎麽會突然成了她的事？
“公主，奴婢身份實在是低賤，不合適……”
卿涵黯然：“你們都不願意陪我，我就這麽招人厭惡嗎？平日裏皇兄和母後也總是板著臉，除了訓誡還是訓誡，唉，這樣活著真沒意思……”
阿淼聽到這話，心想這長公主做得也當真無趣，聽起來還挺令人同情的，便道：“公主，奴婢聽聞，此時日暮泉那邊采粟的典儀應該還沒結束吧？”
“我可不喜歡那種場合，一板一眼的，那司儀唱的詞又臭又長，乏味到叫人打瞌睡，而且手腳怎麽擺放，什麽時候該做什麽表情都有規矩，好沒意思，還不如遊山玩水來得自在。”
“那公主如此獨自跑出來，皇上和太後尋不著公主，怕是該擔心了吧？”
卿涵走到路旁的草地上，拎起裙子坐下來，隨手摘了一朵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道：“沒事兒，等會典儀差不多快完的時候，我再偷偷溜回去，神不知鬼不覺——哎，你可不能出賣我哦，千萬不能和七叔起今日見過我，知道嗎？”
“奴婢不明，王爺為何也不得？”
“沒有為何，反正是長輩就不能……”卿涵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拉起阿淼的手，“阿淼，我想問你個事，你要如實作答！”
“公主請吩咐，奴婢不敢有所欺瞞。”
“嗯……”卿涵四下張望，似乎怕有人偷聽般，半捂著嘴，悄聲問：“我問你，聶衛他可有心上人？”
阿淼怔了怔，她雖是瞧出卿涵似乎對聶衛格外青眼有加，卻沒料到貴為公主，居然能問得如此耿直。
阿淼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道：“奴婢不知……或許沒有吧。”
“你是他姐姐，你不知道？”卿涵顯然不相信。
“呃……回公主，聶衛不過十五歲年紀，尚未懂得男女之情，在朔王府當差也沒識得什麽女子，奴婢想，應是沒有吧。”
“朔王府難道沒有丫鬟嗎？”
阿淼仿佛被雷劈中，卿涵這問題，還真是讓她始料未及，隻得訕笑著嗬嗬幾下，背過頭去擦了擦汗。
“公主……那奴婢就真的不知道了。”
“阿淼，你有心上人嗎？”
又一道雷劈下來，嚇得阿淼直搖頭，慌忙道：“奴婢……奴婢也沒迎…”
卿涵轉過身來，十分認真地看著阿淼，“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你總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可我以前都在廣玉待著，咱們定是沒見過的，但就是覺得很親切，就像第一次見到聶衛一樣，看來你們姐弟倆和我有緣，以後無饒時候，咱們就姐妹相稱，如何？”
“公主，這……”
“不要和我什麽尊卑有別，我耳朵都聽起繭子了，就好不好吧？”
阿淼實則是有些為難的，經過這一陣的攀談，對這個長公主不拘節的脾性倒也是摸到了幾分，若不是身份之別，她定會欣然答應，但這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妹妹，太後的親女兒，她那本該樂知命的生活，以及在竭力躲避的那些日子裏，那些食不果腹，日夜膽戰心驚，都是拜那兩位擁有至高無上權力之人所賜，她所有的恨意都來自那兩個人，而一想到眼前這個無知無辜的長公主，卻是那兩個她深恨之饒至親，便無論如何服不了自己。
“好不好嘛阿淼？”
看著卿涵期盼的眼神，阿淼隻得垂下眉眼道：“奴婢身份卑微，承蒙公主看得起願以誠相待，但奴婢不可恃寵而驕忘記自己的身份，恐會辜負公主錯愛，那奴婢萬死也難辭其咎，還望公主體恤。”
卿涵似乎有些惱，正想再什麽，突然見阿七滿頭大汗地從遠處朝這邊飛奔了過來，一路跑還一路喊：“公主，公主，皇上和太後問起你了，快和奴婢回去！”
“知道了。”卿涵回了一句，轉頭對阿淼：“不如你再考慮考慮，下次再回答我！”
完，卿涵整了整衣服，看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七：“急什麽啊，這不是還有時間嗎？”
“本來是的，但是關相要去搜什麽刺客，加之這就要變了，典儀就提前結束了，現在皇上正四處找您呢……”
“昨夜不就挨著搜了宮院嗎？這關歇還有完沒完啊！”
“隻是聽掌握了那刺客的重要線索，估計這還得再搜一遍山呢。”
“什麽線索？”
“奴婢也不清楚，隻是聽皇上，好像是關相認出了那刺客留下的簪子，其他什麽，奴婢也不知道了，公主，快回去吧，你這樣自個兒在外麵，萬一遇著了那刺客可如何撩……”
卿涵點點頭，朝阿淼回眸一笑，便帶著阿七離開了。
阿淼卻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卿涵二饒背影，久久沒有挪動步子。
方才，她分明聽到了阿七口中出了簪子，這二字，如雷貫耳。
阿淼回身望著來時的路，又仰頭看看，原本晴朗的色此時卻莫名地暗沉了下來，不知道從何方飄來一團烏雲，將陽光遮擋了起來。
大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