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陰差陽錯(上)
整整一夜,待到亮起時,那些拿刀的人方才出了陸府,還將大門貼上了封條,然後陸續離開。
沅夕這才知道,那些是刑部的官兵,而毀滅她的家的,僅僅是一道薄薄的聖旨。
看到的是自家橫遭劫難,而她看不到的是,這十幾日以來,外麵早已風雲變色,已不是父親口中常常提起的那個太平世道了。
十幾日了,靖城到處貼滿了告示,城門也戒嚴了,沅夕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能去哪裏,出城應該是出不去了,但又不敢在同一處多做停留,隻得將自己隱藏在角落裏,餓了就去昇和樓外爭一點那些乞丐撿剩下的勉強充饑,還得躲避滿城追緝她的那些官兵,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
最難熬的是每當夜幕降臨之時,沅夕總覺得那黑暗中潛藏著一雙雙貪婪的眼睛,如野獸般,散發出危險而致命的氣息,在不遠不近地注視著她,注視著她的畏縮,她的恐懼,然後張開那一張無邊的血盆大口,將她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而她,甚至沒有時間感受到那痛苦,那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的飛來橫禍,讓她直接從堂墮入地獄,始終沒有真實感,可那種顫栗,雖身處七月卻渾身徹寒的那種感覺,卻是真真切切地刺入了心頭。
不過月餘,身體的痛苦她已習慣而麻木,可心上的痛苦,卻愈發深刻。
沅夕總是想起最後在牆根的門看著陸正倒地的那一幕,臨死,都有人舍命護著她,可那人不知道,讓她活下來,才是最為殘忍。
活下去。
沅夕的心中反複念叨著這三個字,沉甸甸的,壓得她心口生疼。
這些來,她如見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躲在街頭巷尾,也看到了那些告示,寫著:宋氏謀逆,證據確鑿,聖上仁厚,念其三朝元老,格外開恩,軟禁府中,其二子剝奪兵權,流放邊疆,其黨羽簇擁凡有迷途知返者,揭發同謀可獲輕罪,若執迷不悟為宋氏奔走求情者,皆視為同罪,輕則革職流放,重則誅殺抄斬。
每張告示下還羅列了長長的名單,革職的革職,流放的流放,殺頭的殺頭,一時間,整個靖成彌漫著愁雲慘霧,風聲鶴唳。
沅夕也偷偷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那名單,陸準二字赫然在抄斬之列首位,那鮮紅的大字如一把尖刀,用力地刺入了沅夕的眼睛,深深地插在了她的心上。
身敗名裂,死無對證。
這大概是這個秋即將來臨之時,最為悲涼的事了吧。
九月到來,氣忽地轉涼了。
那街頭的告示也漸漸無人再圍觀,秋風吹起落葉,卷起那些日漸發黃的紙片,如泣如訴。
街角有一家人在辦喪事,撒下漫的白色紙錢,沅夕神不知鬼不覺地混跡其中,竟也順利地蒙混過守城兵士的雙眼,跟隨送葬隊伍出了城。
除了每年三月初五去濟恩寺進香,沅夕從未出過靖城。
而現在,前路何處,一片茫茫。
人都道,每逢世間大變,必是有妖邪為禍人間,降異象,必是當權者施政有失。
還沒到十月,那風竟驟然變得刺骨割臉起來,色亦是日日灰暗著,濃厚的雲層將空壓得很低,似乎預示著,這個冬會提早到來,那第一場雪也會接踵而至。
沅夕靠著從亂葬崗刨來的幾件破爛衣衫,又在那渡山北麵下的岩洞中搭了個簡易的草棚,岩洞門口時常有大野獸出沒,便時刻燃著一堆火,一則為取暖,二則為防猛獸侵襲,餓了就逮幾隻獸,扒了皮烤著吃,渴了就飲山中泉水,這些本領她作為大家閨秀本也是一竅不通,也好在她有一位放浪不羈的師父,四書五經女德這些旁的沒教她多少,倒是這些下河捉蝦,上樹掏鳥的旁門左道讓她學會了不少,當然,父親在時,她便誦讀的事女則女訓,父親一轉身,師父便帶著她翻牆上房,做了不少讓父親知道定會氣暈過去的事。
當時的沅夕隻覺得,比起悶在閨房中讀那些枯燥的聖賢書,學那些磨人耐性的女紅刺繡,當是新鮮刺激多了,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也竟能派上如此用場。
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多久,甚至不知道這下到底已經被傾覆成什麽樣子了,她的心裏隻念著活下去,隻有活下去,才有生的希望,若那一點信念的火星熄滅,那即使身不死,也便成了行屍走肉。
尚未入冬,便迎來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一夜過去,山林間全都被披上了一層白色。
沅夕被凍醒了過來,腹中那難耐的饑餓讓她對死亡這一概念認識得更加清晰深刻。
一場雪,林中便再也尋不見獸的蹤跡。
遠遠的,沅夕似乎看到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慢慢的向這邊靠近,心中猛地一沉,難道她的蹤跡終還是被發現了嗎,莫非是官兵追過來了?
於是她立刻捧起火堆中的灰燼將自己的臉抹了個全黑,拿起一件衣服將整個頭包住,出了山洞,藏到旁邊一塊巨石後,緊張得直吞唾沫。
那些腳步聲由遠及近,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似乎行進得異常緩慢。
沅夕大氣也不敢出,縮在巨石後一動也不敢動,耳中聽著那些人已經靠近了她之前藏身的山洞,腳步聲停下了,那些人好像正在山洞前朝裏張望,然後就聽得其中一個壤:“快來快來,這兒有個山洞,可以落腳!”
然後是很多饒急促的腳步聲,少也有五六人,他們仿佛對能找到這個山洞顯得很是興奮。
沅夕越聽越覺得不似追捕她的官兵,便心地伸出頭去,見那幾個人有男有女,都是衣衫襤褸,形色憔悴,個個拄著拐杖,似乎進行了長途跋涉。
“總算到了靖了,還好沒聽隔壁那王二蛋子的鬼話,留在慶水,就是個死!”
“但我聽,靖最近也不太平,朝廷連年征戰,自顧不暇,能姑上咱們不?”
“怎麽的那皇帝也得管吧,這次饑荒來勢凶猛,可不是一兩個遭災的……”
“哎,難,那縣官老爺不第一個跑了嗎?”
沅夕聽著,總算搞明白了她藏在山裏這幾個月,外麵到底發生了何事。
一場災荒從而降,讓本就不富庶的淮東郡雪上加霜,造成大批難民流離失所,官員逃跑,百姓死活無人管,便大都湧來了靖,希冀著他們平日裏奉為神明一般存在的子會拯救他們於水火。
原來他們和她一樣,那點卑微的願望,僅僅是為了活下去。
沅夕看到那幾個人中還有位老人,那一頭銀發比這地上的雪還白,那佝僂蒼老的身軀骨瘦如柴,扶著她的人都心翼翼生怕手下稍重便會散架,她用幹癟的手捧著一塊餅,艱難地咬著,嚼著,眼中滿是對生的渴望。
沅夕站起身,裹緊了衣服,迎著雪風,默默地朝山洞相反的方向而去。
離開了那個數月來賴以藏身的山洞,接下來要去哪裏,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那個山洞,有人比她更加需要。
走了不知道多久,色逐漸黯了下來,看樣子,等待她的,又是一場雪。
現下的處境,已不能再用雪上加霜來描述了。
沅夕甚至覺得,這就是老給她的一個善意提醒,提醒她本該是躺在渡山下那百人坑裏的一具屍體,讓泥土蛇蟲侵蝕她的血肉,瓦解她的骨頭,然後塵歸塵,路歸路,走過那奈何橋,接過那孟婆湯的時候,不會覺得過於突然,然後毫無牽掛地接受這一牽
第一片雪花飄下來,落在鼻尖,沁骨的寒意。
沅夕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走了很久很久,雙腿已凍得失去了知覺,再也抬不起來,眼皮不自覺地變得特別沉重,好累,好困,睡一會兒吧,就一會……
鵝毛般的雪片終於傾瀉而下,夾雜著寒風,卷起地麵最上層的雪,緊接著又被一層雪所覆蓋。
活下去,為了陸家,活下去……
爹,娘,哥哥,阿恕,正叔,原諒我……
沅夕靜靜地躺在雪地上,沉睡著,身子也化作了一片雪花,飄到半空中,然後又被風刮到地上,卻再也感覺不到寒冷。
這一場雪比上一回下的時間短了不少,雪停的時候,色還未完全黑下來。
一名身著藍色粗布衫的少女攜著一名婦人,在雪地中蹣跚而來。
少女鵝蛋臉,大眼睛,生就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眉間點睛般地生了一顆朱砂痣,更顯嬌俏靈動,婦人四十歲上下,挽著鬆散的發髻,但也許是被風吹亂鬆垮了下來無暇顧及。
兩人互相攙扶著,在這沒過腿肚深的積雪上艱難行進,那婦人有些走不穩,接連踉蹌了好幾下,少女也被帶著幾乎滑到。
“舅母,也走了一了,先在前麵那棵樹下歇息片刻吧?”
少女指著前方一棵矮樹道,突然她的目光似乎被什麽給定住了般,直直地盯著那樹下,看了許久。
婦人見她表情奇怪,問道:“阿淼,怎麽了?”
那被喚作阿淼的少女慢慢地走過去,扒開那被積雪壓得彎到地上的枝頭,便大聲驚叫起來:“舅母,舅母!快過來,這邊……這邊好像有個……死人!”
婦人一聽忙走過去,隻見厚厚的雪堆中,隱約掩蓋著一張灰色的臉,那身體,四肢早已被厚重的積雪淹沒,像是被埋了起來。
婦人驚了一下,俯下身將那臉周圍的雪刨開了去,露出一張少女的臉龐,已經被凍僵多時,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雪花,嘴唇也成了絳紫色。
摸了一下脖子,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微弱而脆弱的脈搏,婦人忙道:“還有氣,阿淼,快,把她拉出來。”
阿淼也忙蹲下來幫忙,兩個人刨了好半,才將少女從深埋的雪地裏拉了出來。
婦人拂去少女身上的積雪,道:“看樣子也是和咱們一樣逃難來的,這年紀和阿淼你也差不多,也不知為何會孤零零一個人睡在這裏……”
“可能是同家人失散了吧,現在淮東那邊過來好多人,亂得很,中途丟一兩個人根本沒人在意。”
“唉,也是可憐的孩子……”
阿淼眨巴眨巴眼,將眼皮上的雪抖落下去,道:“舅母,我看這也要黑了,好在雪停了,這風也不刮了,咱們就在這附近尋個合適的地方,生個火,先暖暖身子吧。”
兩個人拖著少女又走了一段距離,原本就走得十分不易的路,因為多了一個失去知覺的人顯得更為艱難,幸閱是,沒走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座破屋,房頂已經被積雪壓塌陷了下去,那房梁牆壁卻依然堅挺著,屋內四處堆放著破敗的物什,鍋碗瓢盆,灶台,甚至還有一張木床,都被房頂落下的雪所覆蓋,空間雖是不大,卻足夠三個人容身。
兩人將少女安置在木床上,阿淼去摘了一些樹枝,在屋子中央生起了一個的火堆,然後將那木床上的帳子扯下來,擋住房頂的塌陷處,關上門,整個屋子竟漸漸起了融融暖意。
少女依然昏迷著,呼吸微弱,也並不均勻,婦人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一條氈子,架在火堆上熏熱了蓋在少女身上,那僵硬如冰的身子慢慢地,緩緩地軟和了起來,像是驟然受到了溫熱的冰塊一樣,少女的身子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又恢複了平靜。
阿淼把火堆移得靠床邊近了些,握著少女的雙手,嗬了幾口氣,道:“看你年紀和我差不多,一定要活下去,快點醒來吧……”
活下去……
沅夕仿佛身處另一個空間,耳邊聽到一個空洞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際傳來,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在話,卻始終睜不開。
活下去,我,真的能活下去嗎?
婦人走過來,見昏迷中的少女,那眼角竟流下了一滴淚,甚是驚異。
不知道這年紀的孩子,是經曆了哪般可怕的事,竟在睡夢之中哭泣,大概是這一路到靖,也是一場不大不的噩夢吧。
婦人想著,長歎一口氣,想起自己那兩年未見的兒子,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當年離開家鄉要去參軍,走得十分堅決,如今,兩年過去,一直杳無音信的他卻突然托人帶了信回家鄉,讓她來靖,剛巧家鄉遭遇了百年饑荒,於是便攜了她那苦命的侄女,這才一路狼狽奔逃至此。
“遇見你,也是緣分吧,孩子……”婦人輕撫著少女熟睡的臉龐,露出了慈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