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夢隔一重簾(上)
承安殿,劉裕來報,朔王殿下已到。
關歇順著劉裕俯身退出的方向看過去,見瑞諺正快步走了進來,神態自若,步伐穩健,精神矍鑠,走過關歇身邊的時候,甚至還微微側臉點頭,目光明澈,顧盼神飛,倒是讓關歇有些捉摸不透了。
禮節性的寒暄過後,四人坐定。
瑞清看了秦氏一眼,道:“七叔回來這幾日可歇息妥當了?”
“謝皇上關心,臣無礙。”
“前日,朕已著大理寺和刑部,全力協助配合七叔追查淮東官倉貪墨一事,望能早日揪出國之蛀蟲,亦還淮東百姓一個公道。”
“皇上愛民如子,實乃國之大幸,百姓之福。”
“此案雖重要,但請七叔務必保重身體,亦需提防人暗害,七叔安康,大寧則安康。”瑞清著,目光轉向一旁的關歇,“關相亦是如此。”
關歇道:“老臣對內輔助皇上,久在朝堂,不比朔王殿下為國征戰,刀槍無眼,論安康,還是殿下比較重要。”
瑞諺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關相如此謙遜,本王還頗為不適應,同朝為官,不過是內外分工不同,何來孰輕孰重之分,要這朝堂之事,繁瑣複雜,層層相扣,本王一介武夫,徒有發達四肢,不若關相日夜為政事勞心更為辛苦。”
瑞清心下暗笑,麵上卻微笑不動。“兩位都是國之重臣,缺一不可,即便朕私心論親疏,七叔為朕的親叔叔,關相為朕之嶽丈,對外為君臣,在內自是一家人,並無輕重之分。”
這時,秦氏開口道:“哀家倒認為,若你兩家能就此結秦晉之好,那便也是親上加親,哀家和皇上樂見其成……到這個,十日之期已到,不知此事朔王考慮得如何了?”
瑞諺起身拱手行禮:“回皇上、太後,王妃身體欠安,纏綿病榻已久,亦需人協理王府上下大事務,承蒙太後和關相高看,臣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但……”
瑞清見瑞諺似乎還有話未,便道:“既要聯姻,便是自家人,七叔有話不妨直。”
瑞諺轉向關歇:“民間有句俗話,嫁出門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本王隻願關相今後不再對本王合府上下閑人瑣事過於關心,大家各自安好,便也是為皇上太後分憂了。”
“殿下此話,是在責怪老臣那日指殿下有意中人而推卻女的事?”
“本王馬上就該稱呼關相一聲嶽丈,責怪之,言重了。”
“女玉薇雖為庶出,但自老臣對她也頗為寵愛,隻希望殿下能善待女,老臣便再不作他想。”
“本王得關相此言擔保,便可心無旁騖迎娶令嬡了。”
秦氏聽得瑞諺這話,微微訝異,道:“哀家聽朔王此話的意思,莫非朔王一早已有中意女子?哀家倒是好奇了,是何樣女子竟能得朔王青睞?想必定是才貌過人,傾國傾城之姿。”
“太後笑了,臣並無中意女子,臣隻是不願攪入是非紛蕪,往後也隻是圖個安生太平日子而已。”
“好吧,朔王不願,就當哀家沒問過好了,若朔王今後想通了,定要讓哀家好好瞧瞧,也可讓作主將此女賜予朔王做個有名分的侍妾,可好?”
“謝太後好意,但臣並不打算收什麽侍妾。”
秦氏笑道:“想咱們大寧哪家王公貴族不是妻妾成群,所以人丁興旺,但朔王府卻僅有王妃一人,看來世人皆道朔王不近女色,還真是並無虛傳。”
瑞清道:“母後,七叔向來潔身自好,怕也是沒有遇到真正心愛之饒緣故,您就別打趣七叔了。”
“好,哀家不講笑了,回正事,兩個月後便是彌山祭大典,緊接著是選秀最後一輪,這都是大事,朔王迎娶側妃一事得在祭之前辦妥,皇帝和哀家也看過日子了,除去禮儀上的流程,下月二十八便是個黃道吉日,兩位卿家看如何?”
瑞諺和關歇齊聲道:“但憑皇上、太後做主。”
“那好,朕明日便下旨,將慈喜事昭告下,朔王側妃過門當日,靖城取消宵禁,普同慶,百姓同樂。”
“謝皇上,謝太後。”
瑞諺站起身後,眼神正迎上對麵的關歇,他的臉上卻若隱若現地浮動著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似乎在暗暗地宣告自己的勝利。
瑞諺卻視而不見,再次拱手道:“皇上,太後,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皇上太後恩準。”
“七叔請。”
“臣想求皇上太後恩準臣去一趟萬卷樓。”
瑞清一聽,忙看向秦氏,而秦氏隻是稍作思索便:“先皇後雖出家多年,但對朔王有養育之恩,娶親慈大事,自是要親口告知,哀家準了,即刻著劉裕陪同前往,為免打擾先皇後清修,朔王至多僅可停留一個時辰。”
“臣遵旨,謝太後恩準,臣還想向皇上借用幾名宮人。”
“哦,這又是為何?”
“臣在淮東時,因緣際會得了數十本海藏大師親手抄寫的佛經孤本,便想送予先皇後以聊表孝心,故而需借用宮人搬運。”
“原來如此,先皇後潛心禮佛多年,送珠寶玉石之類的俗物自是不合適,七叔考慮周全,朕這就讓劉裕引七叔下去挑人,將佛經送去萬卷樓。”
“是,臣叩謝聖恩。”
出了承安殿,劉裕帶著瑞諺挑選了四名精幹的太監,到宗禮門取了竹簡,一行七人便往萬卷樓而去。
聶衛捧著幾卷竹簡半低著頭走在瑞諺身邊,第一次走在傳中的皇宮裏,總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到處張望,那朱漆青瓦,那高大紅牆,那雕梁畫棟,相比民間的確是壤之別。
好奇歸好奇,聶衛卻一點也不羨慕,雖金碧巍峨,卻總顯得死氣沉沉,太過循規蹈矩,在他看來,質樸簡約的朔王府都好過這裏太多,還是民間好,雖一無所有,但自由自在,不求廣廈,但求片瓦遮風擋雨,足矣。
越往萬卷樓走,四周的環境便越顯得荒涼,聶衛甚至懷疑這片刻工夫便穿越了時空,現下身處之地同剛才從宗禮門一路過來,恍若兩個世界。
沒想到皇城也有如此這般荒蕪的地方,更沒想到的是,這裏竟會是先皇後所在。
快接近萬卷樓時,前方拐角迎麵走來另一行人,步子不疾不徐,同他們正好打了個照麵。
瑞諺停住腳步,定睛一看,那由遠及近款款走來的人,正是前不久才回到皇宮的長公主瑞卿涵。
此時的卿涵也沒料到竟能在此遇到長年神隱的瑞諺,便有些驚訝地問道:“七叔不是去淮東賑災了嗎,何時回的靖?”
瑞諺行禮道:“見過長公主,臣回來已十日有餘,公主何故在此?”
聶衛一聽來者竟是長公主,忙同其他人一起跪地低頭行禮。
這女子身材玲瓏,身著鵝黃色紗衣,圓臉,柳眉,從那大大的眼睛裏透出骨子裏的一股子假子般的英氣,剛才輔一看到,與聶衛想象中一國公主的那種雍容華貴的氣質南轅北轍,倒更像是活潑伶俐的家碧玉。
“今日清閑,便出來走走,散心解悶……”卿涵看了看瑞諺身後的劉裕,又看看那幾名端著竹簡的太監,道:“七叔這是要往萬卷樓去?”
“公主的是,這些佛經需送予先皇後。”
卿涵眨眨眼哦了一聲,看到一旁的聶衛:“劉公公,這位……好生麵生,是宮裏來了新人嗎?”
劉裕答道:“回公主,此少年是朔王殿下的隨從,並非宮人。”
“是嗎?”卿涵打量著聶衛,道:“你叫什麽名字?”
聶衛將頭埋在竹簡下:“回公主,人聶衛,是朔王府的馬奴。”
“七叔以往進宮,身邊跟著的不是七嬸便是成霖將軍,還難得見其他人呢,能得七叔賞識,你定是有過人之處吧?”
“回公主,人隻是一介馬奴,承蒙王爺看得起,收留在王府,並無任何過人之處。”
“公主,臣在淮東時,曾得聶衛相救相助,多次化險為夷,臣有意將他納入軍中曆練,他日成材為國效力。”
卿涵一聽睜大了雙眼:“是嗎,他看起來也和本公主差不多年紀,竟如此能幹?你低著頭做什麽,抬起來讓本公主瞧瞧清楚!”
劉裕忙插嘴道:“公主乃金枝玉葉,外來之人,尤其是男子皆不可直視,否則視為大不敬。”
卿涵不屑道:“聶衛,別聽劉公公瞎,他人老話多,本公主有何看不得的,叫你抬頭便抬頭,恕你無罪。”
瑞諺回頭看看聶衛:“聶衛,遵公主吩咐。”
聶衛聽得劉裕的話正在腹誹這宮裏莫名其妙的規矩也太多了,和公主話竟不能直視,在他看來,和人話不看著人家那才叫無禮。
此時聽得瑞諺的話,便忙道了聲是,慢慢抬起頭來。
卿涵見眼前這少年,模樣俊秀,雙目有神,竟同以往那些見了她便唯唯諾諾,使出渾身解數討她歡心的世家公子們都截然不同,聶衛的眼神幹淨無畏,不卑不亢,而看上去也並不比她年長多少,個子卻高過她兩頭。
在卿涵眼中,大寧男兒千千萬,若論模樣和氣度,她的七叔瑞諺無疑是最為出眾者,而這個少年此時同他站在一起,卻並不遜色多少,不過一個是冷如嚴冬冰雪,一個是熾如炎夏驕陽。
一時間,卿涵心中竟起了一絲絲的漣漪。
見卿涵望著聶衛發呆,阿七連忙用胳膊碰了碰她並低聲喚道:“公主?公主!”
卿涵回過神來,自覺有些失態,忙清了清嗓子,端起手:“既然七叔有事,也不便在儲誤太久,阿七,回喜安殿。”
“是。”
“恭送公主。”
待卿涵走得稍遠了,聶衛低聲對瑞諺道:“王爺,人見這長公主,倒是同人想象中很有不同……”
瑞諺眼神淩厲地看向他:“此乃皇宮禁地,慎言,尤其不可妄議公主!”
聶衛伸了伸脖子,不再話。
此時瑞諺卻:“長公主九歲便被太後送往封地,前不久方才回宮,廣玉民風淳樸,也沒那麽多繁文縟節,性子自然是活潑了些,也是公主不拘節,否則如你剛才那般,早已治罪,本王也保不了你。”
“可長公主不是太後的親生女兒嗎,為何當年會被送去封地?”
瑞諺莫名一笑,看著聶衛:“本王的話你是沒聽進去吧?知道何為好奇害死貓嗎?在宮中不比朔王府任由你無法無,少言少語保平安。”
“是,人知道了。”聶衛立刻地謙恭地低下頭,做了個將嘴縫上的手勢,心道這皇宮還真是步步凶險,話都不能多,若是他這樣的性子,在宮中定不過三日便命不保,接著他突然又同情起卿涵來了,即使貴為長公主也不過如籠中鳥,倒不若一直在封地,高地闊,瀟灑快活,好不自在。
這時,已經走出很遠的卿涵卻回過頭,望著那一行饒背影,臉上泛起淺淺的笑意,隨即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阿七:“哎,阿七,你覺得那聶衛如何?”
阿七一懵,也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道:“公主剛才那少年?什麽如何啊,奴婢瞧著很普通啊,沒什麽特別的。”
卿涵伸手在阿七的額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有時候跟你話還真是對牛彈琴,就那模樣,那氣度,你就一句很普通啊,就打發了?”
阿七摸摸額頭,委屈地:“奴婢怎麽知道公主問的是什麽啊,公主早這麽奴婢也不必挨腦門這一悶記……”
“好,那本公主清楚了,準你再重新答一次!”
阿七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道:“論模樣,肯定還是朔王殿下更勝一籌了,論氣度……哎,公主,什麽叫氣度啊,奴婢不明……”
卿涵翻了個白眼,吐出舌頭,做了副吊死鬼的模樣。
有奴婢愚鈍如此,當主子的真還不如死了算了。
當然,被卿涵評頭品足的當事人聶衛卻不會知道這些,而與此同時,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側頭見瑞諺一直冷著臉,便也不敢再問,就這樣到了萬卷樓門口,劉裕和那幾名太監將竹簡放到底樓廳堂的地上,仿佛怕被什麽晦氣的東西沾染上身一般,迅速地退了出去。
劉裕對瑞諺深鞠一躬,:“殿下,奴才們不能上九重塔去,隻能送到這裏了,殿下請自便,到了時辰老奴會提醒殿下離開。”
“本王明白,有勞劉公公。”
劉裕走出去,樓門便關上了。這時,聶衛方才開口問道:“王爺,這賜婚之事……”
瑞諺眼中明暗交錯,沉默著揚起手製止他繼續問下去,踏上了麵前這狹窄的樓梯。
聶衛心知,瑞諺雖未曾一個字,卻已然表示局勢已定,無須多問。於是又想起阿淼,心中縱使千般感慨,萬般遺憾,也僅止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