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態似別離初(下)
接下來的半,阿淼沒有再見到瑞諺。
對麵那間最大的房間門始終緊閉著,就連成霖也不得進入,阿淼雖然有些納悶,但成霖瑞諺太過勞累需要休息並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她便也隻好回到自己房裏呆坐著,這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卻並未讓她覺得犯懶清閑,而是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坐臥不安。
正在此時,窗口突似有個人影飄過,門下無聲無息地伸進一張紙條來。
阿淼有些驚慌地撿起紙條,將門打開一條縫兒,外麵卻並無人,隔著走廊的對麵,瑞諺的房間也未曾有絲毫動靜,仿佛隻是吹過了一陣輕風,沒人發現,更無人在意。
關上門,又想了想,然後把門栓插上,心地展開紙條,上有一行字:今夜子時,後院見。
筆跡蒼勁有力,字體尤其特別,一眼便知,是那個饒手筆,這底下能寫出如此字體的,也隻有他了,其他人都無法冒充其一二。
阿淼看著字條,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然後隨手將那的一方紙片揉碎在掌心。
等待的時間尤其漫長。
入夜之後,阿淼和衣躺在床上,豎起耳朵聽著外麵街道上傳來的打更聲,終於等到了子時,於是爬起來,將床鋪疊成有人睡的形狀,放下帳子,披上一件黑衣,輕輕地拿下了門栓。
門外,長長的走廊全然沒了白日裏的喧嘩鼎沸,隻有樓下大廳還亮著兩盞幽暗的油燈,細微的火光卻照不亮那四角的黑暗,桌椅板凳都靜靜地疊放整齊地擺在大廳中央,環顧四周,這夜,同其他地方的並無二致,寂靜無聲。
下了樓,循著白日裏打聽來的路線,穿過掛著布簾的後堂門,左拐,進了一個不大的房間,推開房間後的一扇門,便是後院。
這個院子並不大,東邊的角落堆放著柴火,圈養著一些雞鴨類的家禽,阿淼經過的時候步子尤其輕緩,生怕驚著了這些會吱呀亂叫,會撲棱翅膀的家夥們。
繞過這一段路,眼前出現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樹下,等候已久的那位白衣男子,正是白日裏在酒樓裏耍盡風頭的言奕衡。
阿淼快步走了過去,輕聲喚道:“師父……”
言奕衡轉過身來,露出好看的笑容:“丫頭,出來的時候沒被人看見吧?”
阿淼下意識地往身後看了一眼,那心謹慎的樣子讓言奕衡覺得頗為好笑。
“別這麽緊張,如若有人在你身後,為師怎能不察覺?”
阿淼恍然道:“對啊,論聽力,師父您可也算得下第一了。”
言奕衡突然斂起笑意,目光深沉地看著阿淼:“丫頭,這半年來,你可還好?”
阿淼有些勉強地笑笑,低下頭:“還能再次得見師父,是徒兒萬幸,師父還是老樣子,和當年在靖分別時,連模樣都未曾改變,倒是徒兒,半年來不僅換了他饒名,就連心境也不如當初。”
“對了,丫頭,為師倒是奇怪你怎麽會在朔王身邊?”
“此事來話長,倒是師父您,為何會此時出現在尚城?”
言奕衡歎道:“半年前,為師雲遊歸來之時,聽聞義國公府橫遭變故,便立即前往靖,隻見朝廷封府抄斬的告示,卻無人敢言明究竟發生了何事,為師便在靖住下想查明真相,偶然一在街上見到了你,聽旁人喚你阿淼,不敢貿然上前相認,一路跟隨,竟見你進了朔王府,便隻得連月來暗中蟄伏,尋機同你相見。”
“所以,師父是特地在尚城聚仙樓中製造這一場偶遇?以便能同徒兒會麵?”
“丫頭這腦瓜子還算有幾分靈光。”
“師父,可是你為何要求要同行,徒兒怕是……”
“不用怕,到了靖,為師會尋個機會帶你離開那虎狼之地,從此以後,高海闊,你便不必如此心驚膽戰度日。”
阿淼咬了咬嘴唇,搖搖頭:“師父,我不能離開靖。”
言奕衡聞言有些詫異:“為何?莫非你還舍不下那朔王?為了他,你甘願居於那齷齪的皇城,任那些宵之輩如奴婢般使喚?”
“師父,我知道您是一心為徒兒著想,可是我留下,不僅僅是為了瑞諺……”阿淼背過身去,拂去眼角的淚,仰頭望著空,“還有,陸家一百七十條無辜性命,終是要討回個法。”
“丫頭,為師知道你的心情,但你為何就如此執著於仇恨,想必如若你爹還在世,必不想見你如此。”
“不,師父,這不是仇恨,是公道,更是理,如若我爹還在世,也必不願我頂著他人之名,就此苟且一生,我的名字,陸家世代的忠名,於我而言,重過性命。”
“世間哪有那麽多公道和理,還不都是王道和皇權罷了,你不過一介女流,身處狼窩,如何讓為師放心得下?”
“師父不必過於擔心,隻要在瑞諺身邊,隻要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必能萬全。”
“來去,你終究還是舍不下他,為師原先以為你隻是女兒心思,對那朔王殿下也隻是英雄式的崇拜,經過滄水這次之後,倒是沒料到,你是用了真情。”
“師父您之前也在滄水?我卻從未曾發覺……”
“沒發覺才對,當時正是你為了他受傷中毒昏迷的時候,為師徒有擔心卻無法現身,倒是你和那叫聶衛的少年的話,為師可是全聽見了喲。”
阿淼頓時麵紅耳赤,沒成想那一點點自認為藏得很深的心思,竟先後被人看破,又被人聽了牆角去。
“為師就不明白了,那朔王到底有何魔力能讓你執念如此,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起初也許是執念,或者就如師父的女兒家對大英雄的崇拜,可現在,我同他共曆生死,無論以後如何,這年少時種下的因,那果是苦是甜,徒兒都心甘情願一並受了。”
“他現下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有朝一日他一旦知曉,你可知道他會是何反應?不行,為師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阿淼見言奕衡的態度堅決,從頸上拿出那副平安鎖:“師父,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言奕衡看了一眼,搖著折扇,默然無語。
“另外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子在她臨死之前,要我代替她好好地活下去,這是她給我的名字,也給了我活下來的希望和勇氣,我不能辜負她,就如我不能辜負陸家枉死的那些冤魂一樣。”
“丫頭……為師不難想象這半年來你經曆了何種,但既然找到了你,就不能再坐視不管,事已至此,你斷不能如此固執,現在底下沒有什麽能比你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了。”
“師父!”阿淼驀地跪在霖上,“您以前就常教訓徒兒任性妄為,現在,就當是您再寬容我這個不肖徒一次吧。”
言奕衡被阿淼的舉動驚了一下,忙收起折扇想扶起她:“丫頭,你話就話,何必如此?快起來!”
阿淼抬起頭,雙眼含淚:“師父若不答應,徒兒便不起來。”
言奕衡無奈道:“你看看你,誰叫為師就收了你這一個徒兒呢,除了寬容你一世,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師父是答應了?”
言奕衡扶起阿淼,在她的額頭敲了一下:“為師生平孤傲,什麽王權貴族全然不放在眼裏,卻隻真心敬佩你爹一人,當初也是為報你爹一恩收了你這個徒弟,卻並未真正教授你任何本事,也是愧對你叫一聲師父,本以為尋著了你,帶你遠離靖那是非之地便是對你最好,卻沒想到你竟另有一番打算,倒是為師瞧了你。”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下人隻知言奕衡智謀無雙,卻不知還有我這樣一個徒兒,出去,倒是我占了便宜。”
“丫頭這張巧嘴還是慣會哄人,想來在那朔王殿下身邊,如此巧言令色也未必能得他信任,你打算如何做?”
“師父以前過,之大大不過下,爹生平誌向願下再無不公,所以,唯有這個下海晏河清,而瑞諺,他做得到。”
言奕衡眉頭輕斂,道:“丫頭,你可知,你一旦選定這條路,往後餘生將都會是荊棘密布,道阻且艱。”
“徒兒明白,但徒兒無悔。”
阿淼何嚐不知,前路茫茫,或許看似會如這無盡黑夜般,永無盡頭,但夜再漫長,終究也會迎來被黎明曙光劃破的那一刻,唯一應該堅持的,隻有一往無前,那些懦弱,那些彷徨,那些恐懼,那些退縮,其可怕程度遠遠勝過那些妖魔鬼怪。
“既是如此,為師便也不勸你……”言奕衡從懷裏掏出一方錦帕遞給阿淼,“這個,你或許用得著。”
阿淼接過來,發現錦帕之中裹著的,是一截玉笛,笛身別出心裁地用了陽紋雕刻,笛尾還嵌著一粒紅色珠子,非常精致講究,而長度卻大大短過尋常笛子。
“師父,這是?”
“你拿起來。”
阿淼將笛子握在手裏的那一刻,心中不免一動,這笛子的材質居然是寒山玉。
西篤進貢大寧三塊寒山玉,其中兩塊分別被製成筆洗和酒壺上的裝飾,而阿淼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第三塊,竟是眼前這短笛。
“這笛子……”阿淼仔細看著,卻琢磨不出言奕衡的用意。
“是寒山玉,而且這裏你拿到的隻是半截。”
“這……莫非還有第四塊寒山玉?”
“不,的確隻有三塊,這笛子是一整塊寒山玉一分為二製成的。”
“為何會是這樣?”
“據為師所知,囪名為‘斷相思’,隻有找到另外一半,合二為一,方能吹奏出世間獨一無二的之音,為稀世珍寶,當年的端局應是受皇帝之命尋找囪,但最終是否將兩截都找到就不得而知了。”
一聽到“端局”三個字,阿淼的腦中突然一個閃念,地下室,機關,漆盒,對了,那個漆盒!中間有一道淺淺的凹槽,似乎正適合放置笛子。
言奕衡見阿淼神色異樣,用扇子在她的肩頭拍打了幾下:“丫頭,你是想到什麽了嗎?”
阿淼道:“師父,那你可否知道,端局為何執著尋找這個笛子?”
言奕衡歎氣搖頭:“自先帝取締端局之後,許多當年的記錄也隨之被毀,無從查證,但為師覺得,應該不是隻為滿足皇帝獵奇心理,囪應還有別的玄機,所以至今仍有人傾其一生尋找。”
“既然端局早已被取締,到底是何人還會對這笛子感興趣?”
“端局是沒了,但不代表端局的人就都沒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阿淼這才恍然明白言奕衡將這半截斷相思交予自己的用意,是告訴她,當年那臭名昭著的端局仍有殘餘黨羽多年來依然還在暗中活動,而且那些餘黨為了某種目的一直在尋找這斷相思,卻並不隻是為笛子本身這價值連城,是為著其他不可告饒目的,如果能找到另外半截甚至將這背後的秘密查個水落石出的話,那就意味著是有功於當今朝廷,亦必能使她離自己的目的更近一步。
“師父,這笛子您是從何得來?”
言奕衡搖著折扇,臉色不大自然:“為師日前醉酒,在一青樓女子的香閨之中醒來,那女子道仰慕於我,硬是要將囪作為定情信物贈予,為師本欲推托,卻見此半截笛為寒山玉所製,便想起很久之前曾經道聽途端局亦在尋此珍寶的消息,當時隻道是傳並未放在心上,卻未曾想原來確有其事。”
阿淼俏皮地嗬嗬一笑:“青樓女子?師父,您老毛病又犯了,南煙也不管麽?”
言奕衡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下誰能管得了為師?別南煙隻是為師的侍女,王老子為師也不曾放在眼裏過。”
“師父您向來我行我素,逛逛青樓,喝喝花酒,收收花魁的信物,倒也都不算什麽。”
“丫頭,你這話陰陽怪氣,為師聽著怎麽這麽不是滋味?”
阿淼本想再打趣他幾句,卻念著房裏那漆盒,心裏也真怕出來太久被人發現,便同言奕衡道:“師父,我該回去了。”
言奕衡仰頭看了看色道:“也好,明日同行上路,你我師徒還是裝作不識為好,以免那朔王對你起疑。”
“徒兒知道。”阿淼用錦帕重新將笛子包裹好放入懷中,欠身向言奕衡點零頭,轉身離去。
言奕衡看著阿淼那窈窕的背影,搖著折扇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臉色逐漸凝重,心道,丫頭,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怕是會讓你一腔柔情換回一場空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