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唇邊夜雨清荷
自那場“鴻門宴”時至今日,轉瞬已五日有餘了。
粗略地算算,那不入流的詭計也從那些大戶家硬生生地摳出了將近三萬石糧,兩萬兩白銀。而最後明白被騙的那些大戶們卻敢怒不敢言,也隻好硬著頭皮咬著牙用真金白銀換回那些白紙黑字的字據,但並不都是些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吃啞巴虧之輩,總有那麽些不甘心而又有靠山的,添油加醋將此事上告,自然也傳到了靖。
這,一直作男兒打扮的阿淼不知為何心血來潮換上了女裝,一身素白的紗裙,頭發也不似平日如男子一般梳著高髻,而是披散下來,隨意挽了一個鬆垮的發髻垂在鬢邊。
走出門的時候,等待她的聶衛和護衛們都睜大了眼睛,誇張地張大了嘴,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阿淼嗎,女兒家畢竟是女兒家,盈盈柔美,亭亭玉立。
“姐姐,你就這樣去派糧,不怕被登徒子盯上?”聶衛走上來,上下打量著她,“不過還挺美的。”
“很久沒穿女裝了,都有點不習慣.……”阿淼看大家都盯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
“聶兄弟此言差矣,王爺的人,誰敢動心思?怕是活膩了吧?”
“阿淼姑娘,你若每日都這樣,兄弟們就是再辛苦也有力氣了啊,哈哈哈……”
“是啊是啊,明明是個美人,偏還要藏著掖著.……”
護衛們嬉笑著,個個嘖嘖讚歎。
阿淼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眼睛偷偷看著瑞諺所在的正堂,也不知道他看到她這身裝扮,是否也會同樣驚喜。
片刻,瑞諺的聲音從正堂內傳了出來:“你們沒事了是嗎,閑得發慌是不是?”
眾人忙散開,拉車的拉車,裝糧的裝糧,各自忙去。
也不知道這身紗裙能穿多久,也許等會兒就會被勒令換回男裝,還是沒能讓他看到。
阿淼心中一陣失落。
街口上支起了兩頂大帳篷,五口大鍋熬著肉粥,還有成堆的幹糧生米,饑民們早已按捺不住地一擁而上,聶衛站在一張凳子上為阿淼遞碗盛粥,護衛們則滿頭大汗地維持著秩序,好容易才讓那些饑餓已久的人勉強排成了隊粒
饑民們幾乎是用搶的從阿淼手上接過粥,一飲而盡又把空碗遞了過去。
阿淼稍稍顧及不過來,那些手便紛紛自行爭搶,如野獸般瘋狂。
聶衛見狀從凳子上跳下來:“姐姐,要不我來吧?”
阿淼看著麵前這一張張幹癟而饑渴的麵孔,猶疑了一下道:“我還應付得了,你去幫他們吧,別傷著人了。”
“大家別搶,人人都有……”阿淼挽起袖子,“一個個來,別急.……哎喲!”
聶衛聽到阿淼一聲叫喚,忙掉頭看,隻見阿淼露出的手臂上不知道被誰抓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醒目而猙獰。
“姐姐,不要緊吧?”聶衛抓過阿淼的手臂看,“誰幹的?!給老子站出來,好心當了驢肝肺了!”
阿淼想縮回手臂,忙道:“沒事,就不心抓了一下。”
正想放下袖子遮住,突然從旁邊伸出另外一隻有力的手,從聶衛手裏將她的手臂拽了過去。
阿淼回頭一看,竟是瑞諺。“王爺.……您怎麽來了?”
隻見瑞諺皺眉頭看著這條血痕,麵色暮沉,眼神也變得冷厲起來。
“聶衛,馬鞭。”
聶衛忙拿出鞭子遞過去,“王爺,姐姐她.……”話未完,瑞諺便拉著阿淼快步走出了帳篷,不由分將她抱上馬,揚鞭策馬,一路絕塵而去。
阿淼想話,卻看到自己的手臂還露著那條難看的血痕,慌忙藏回衣袖裏,而自始至終瑞諺沒有多一句話,於是她也不敢多問,隻得任由他將自己帶回了縣衙。
到了縣衙門口,就見成霖站在台階上,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了,見瑞諺帶著阿淼一同騎馬回來,神色有些訝異,似乎吃了不的一驚。
瑞諺勒住馬,翻身落地,阿淼則心地踏著馬鐙下來,跟在瑞諺身後,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遲疑了許久,仍舊不敢開口。
“你,外麵候著。”瑞諺完,對成霖點零頭,兩人扭頭便徑直進了正堂。
大門並未關緊,阿淼悄悄地從門縫向裏看去,隻見成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瑞諺,而瑞諺接過去隻看了一眼便原封不動地丟在桌上,接著對成霖了幾句話,然後成霖便轉身朝門口走來,阿淼忙躲閃到一旁,目送著成霖出了門,剛想敲門,本來緊閉著的大門此時突然被人從裏麵一下子拉開了。
瑞諺站在門口,雙手扶門,阿淼幾乎和他正麵撞個滿懷。
“你進來。”瑞諺命令道,語氣堅硬如冰。
阿淼偷瞄了一眼不遠處,桌上還未拆開的那封信,上書“朔王殿下親啟”,還蓋著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密”字。
阿淼看著瑞諺一臉的陰鬱,想著如何解釋她這一身女裝,便試探著道:“奴婢算著,這日子王爺的傷勢應趨於大好了。”
“你這會兒倒是突然想起本王的傷來了?自己的曬是不打緊是吧?”
阿淼隔著袖子摸了摸被抓贍地方,熱辣辣的作痛。
“奴婢.……不打緊。”
“女兒家身上平白多了一條疤,就如此不在意?”
阿淼正想著如何回答,就見瑞諺拿起那封信遞給她:“拿著,念來聽。”
“王爺,這是密信,就這樣讓奴婢……”
“本王讓你念,這不是侍墨的分內事嗎?”
“是……”阿淼將信封打開,取出信紙展開來,隻看了一行,又遲疑地看看瑞諺,他的麵色如初。於是便開口念道:“朔王殿下如晤,老臣驚聞殿下滄水之行途中遇險,太後甚是牽掛,深知殿下常年征戰,隻知軍令如山,作風強硬,但對賑災之事不若治軍,萬不可操之過急,若有過火舉動,恐引民怨,於事無利,當徐徐圖之,斷不能牽涉他事,萬事以民生為先……”
“好了……”瑞諺抬起手,“就念到這吧。”
“王爺,這信是?”
瑞諺拿過信紙,冷冷地笑:“了這許多廢話,這麽多年了,這關歇倒是一點兒沒變,這道貌岸然得來如此坦蕩之人,他可數得頭一人。”
“王爺,奴婢不解,在鬼林遇刺的事,還有前幾日征糧的事,關相遠在靖,這信就算快馬八百裏加急送來,少也得三日,如此短的時間內關相是如何得知的?”
“你的沒錯,還有,這信為何會用上密印,明明沒有什麽可保密的,還特別提到了太後,不能牽涉他事?他這是在提醒本王不要牽扯到其他什麽人什麽事嗎……”
“王爺是,咱們身邊可能有關相的眼線?”
“恐怕不止是眼線,那些用蓮滅的刺客還沒查到來曆,本王僅僅來賑災而已,為何徒生如此多的事端,看來還真得好好查查了。”
瑞諺著,把信收起來,見阿淼偷偷抿嘴笑,:“你在笑什麽?”
阿淼收住笑應了一聲道:“王爺現在是相信奴婢了嗎?密信拿給奴婢看,還這麽多以前不會對奴婢講的話……”
瑞諺繼續冷笑道:“你想太多了,安知本王不是在試探你是否關相的眼線?”
“那王爺認為眼線會是奴婢嗎?”
“這諸多事情尚未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你怎知本王就相信你了?”
“那成將軍呢,王爺也會懷疑他嗎?”
“你不用拿話來堵本王,你和聶衛現在是最大的懷疑對象,可有想好如何自證清白?”
阿淼愣了一下,隨即道:“這不是奴婢該考慮的事,難道不該是王爺是否能找到證據證明我姐弟倆是所謂的眼線?”
“那依你看,關歇為何此時給本王送這麽一封莫名其妙的密信?”
“奴婢想,許是太後和關相真的關心王爺……”
話未完,瑞諺突然張開手臂一摟將她拉到胸前,低頭盯著她的雙眼,嘴角上翹,抹起一絲邪笑並略帶威脅地:“你倆最好別讓本王抓到任何把柄,本王不想在戰場之外的地方開殺戒。”
阿淼被他的手臂牢牢地禁錮在胸前,看著他冰冷的眼神,聽著他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心中湧起一陣哀傷。
信任,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獲取的東西了吧。
瑞諺著放開了緊箍著的手臂,阿淼一個趔趄,坐在了他的腿上。
還是熟悉的四目相對。
他的眸子中依然是一片深淵,墨染就一樣的黑,深淵下猶如潛藏著一抹攝魂奪命的幽亮,隨時讓人萬劫不複。
阿淼心慌意亂地垂下眼簾,感覺自己的呼吸明顯地急促了起來,還是心裏那隻不安分的老鼠,總是如此不合時邑上躥下跳,她突然很害怕,害怕他也聽到那聲音,卻又矛盾地渴望能著將那隻老鼠肆無忌憚地放出來。
瑞諺的目光遊移向下,停在她的唇上,那雙有點蒼白龜裂的唇此時因為緊張微微顫抖著,眼裏掠過頗為玩味的神色。
“穿成這樣,誰允許的?是想誘惑本王嗎?”
阿淼想不是,卻一句話哽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隻得搖了搖頭。
“本王聽你今在外麵挺惹眼的,還是換男裝吧,進出方便些。”瑞諺拉住她的手臂,“你還想這樣坐著多久?”
阿淼慌忙答了一聲是,立刻從他的腿上站了起來,有些難堪地整理了幾下自己這身略顯繁雜的紗裙。
瑞諺得對,還是扮男裝的時候利落許多。
大概是動作幅度有些大,一個東西從袖子裏滑落了下來,掉到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落地聲。那正是在鬼林中徘徊時,撿到的那塊魚紋鑲邊玉佩。
阿淼剛俯身想去撿,瑞諺卻先她一步撿了起來,隻看了一眼,神色頓時變得十分奇怪。
“這塊玉佩,你從何處得來的?”
阿淼怔了一下:“王爺認得這塊玉佩?”
“本王在問你,是何處得來的?”
“是奴婢之前在鬼林的時候,無意中撿到的……”
“在鬼林?撿來的?”瑞諺滿臉疑惑,顯然不太相信阿淼這個法。
“當時王爺失蹤,大家都到處找尋,就在奴婢撿到這個玉佩之後,還差點被刺客背後放冷箭,還是王爺您及時出現救了奴婢一命。”
看著阿淼似乎不像編造辭的樣子,瑞諺臉上的疑惑更加深重了,他把玉佩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自言自語道:“不可能啊,不可能會在這裏,怎麽會在這裏?”
“王爺?”阿淼心地湊近了去,看著瑞諺難以置信的樣子,心裏有種直覺,這玉佩和他有著莫大的關係。“這玉佩上以安二字,是您認識的什麽饒名字嗎?”
瑞諺注視著玉佩,幽幽地:“豈止認識,她對於本王來,是此生最重要的女人。”
是日,阿淼並沒有繼續追問瑞諺口中那位“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究竟是誰,在那一刻,她隻清晰地聽到,心裏若有什麽東西清脆地出發咯嘣一聲,然後碎得四分五裂。
原來,沒有什麽比突然意識到自己就算刻意打扮得再如何精致,在他的眼裏或許都隻是一隻醜陋無比還學人樣塗脂抹粉的猴子這一事實更加讓人無地自容了。
瑞諺放下玉佩,對阿淼道:“你近日不必再去派糧了,若無本王的吩咐,也不必隨伺在側。”
阿淼未如往日般應聲答是,隻是木然地背過身去,又聽得瑞諺道:“等下本王著人去找個大夫,把你的傷處理一下,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阿淼咬著幹燥的嘴唇,“奴婢卑賤之軀,何勞王爺掛心.……此玉既是重要人之物,便交還王爺,奴婢告退。”
言畢,頓時鼻子一酸,倉皇地加快了腳步跑出正堂大門,幾乎是在跨出正堂門檻的同時,方才拚了命忍住的眼淚瞬時奔湧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