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蕭瑟心事風聲起(下)
距離災荒爆發已經間隔了整整一個冬了。
當地方官已經接連數次上報,掏空了官倉最後一顆糧食的時候,被各種瑣事纏身的朝廷終於此時也恰好得以喘息,於是想起來還有賑災這回事了,於是,在時隔四個月後,瑞諺方才接到聖旨動身前往淮東。
離開之前,瑞諺本來不答應帶阿淼一道,王妃娘娘也不知道對他了些什麽,怎的就被服了,讓阿淼女扮男裝混在隨行隊伍中,兵士們隻看到王爺多帶了個清秀瘦弱的書童,卻都不知道此人並非男兒漢卻是貨真價實女嬌娥一名。
出了城門,護城河上的鐵索橋緩緩放下,阿淼這才看到,河的那一邊,滿是被關在城門外數月的上百號饑民,朝廷給他們紮了簡單粗陋的營帳,十幾個人圍著一口大鍋貪婪地爭搶著最後幾粒米,為一口稀薄的米粥甚至互相鬥毆撕扯,不惜頭破血流。
人群中甚至還有孩子,被父母緊緊抱在懷中,稚氣的雙眼恐懼而不解地看著這一牽
倉稟實方知禮儀,饑餓可以讓彬彬有禮搖身一變成為吃饒猛獸。
阿淼低著頭默默地走著,她不敢抬一下頭,難以想象她方才從那迷醉的繁華走來,卻瞬間進入這近在眼前的地獄。
走過這片營帳區域的時候,阿淼突然間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一雙眼睛正在打量著自己,來自於旁觀的饑民群中,像是鹿般的,幽黑明亮的眼睛,一直追隨著她,充滿了懷疑和迷惑,卻又不敢輕易顯露。
阿淼猛地看向人群,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看到,目光所到之處隻有千篇一律的一張張因饑餓和寒冷而失去生氣的臉。
可是,那雙眼,她明明是感覺到了,阿淼努力地在人群中搜尋著,到底是誰呢,誰在悄無聲息地看著她?
阿淼用心尋找那雙眼的時候,未曾發覺瑞諺也在看著自己,他坐在馬車上,透過那扇不大的窗戶,好似暗中默默地觀察,麵色如鐵。
瑞諺這次出門帶的人並不多,據聖上隻允許他帶精兵護衛三十人,順帶還暫時將兵符收了去。
外人看來,賑災本不是他這樣的將才分內職責,收回兵符則是朝廷欲收回兵權的信號,軍中難免有些人心惶惶,而瑞諺卻看似並不多有在意,接到聖旨後挑了三十名親衛便動身踏上了去淮東的路。
阿淼就跟在馬車旁邊,馬車的布簾不時地被吹吹起,阿淼不經意地側頭便可以看到,一路上,瑞諺都麵無表情地端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一言不發,沉默得可怕。
再一次忍不住側頭去看的時候,那個男人還是那樣坐著,紋絲不動,當她幾乎都以為這漫長而乏味的旅途已經讓他睡著聊時候,瑞諺陡然就睜開了眼睛,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刷地看向她,似有萬支利箭直搗黃龍。
阿淼仿佛受驚的兔子一般,忙縮回探出去的腦袋,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向前快走了幾步。
“哎哎,那個誰,你怎麽老掉隊啊?”
這時,隊伍前麵一個男人扭頭看著掉在最後的阿淼,表情十分不耐煩。
“瞧他長得跟顆豆芽菜一樣,細胳膊細腿的,走到淮東早斷了吧?”
隊伍裏另外一個男人也很是嫌棄地看著阿淼。
“別這樣,人家是讀書人,斯文人,哪會和咱們這些隻會舞刀弄槍的粗人比?”
“一路上都在掉隊,大家都在等著他,這樣下去猴年馬月才能到滄水?”
“是啊是啊,也不知道王爺怎麽要帶著他……”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阿淼感覺有些委屈,長這麽大還沒走過這麽久的路,還盡是崎嶇不平的山路,腳上都磨出泡來了都強忍著,卻還是被人如此嘲笑。
聽到外麵的聲音,瑞諺叫停了馬車,隊伍也隨即停下來,眾人都回頭看,隻見馬車窗伸出一隻手,指著一路踉蹌,不停掉隊的阿淼:“你,上車來。”
阿淼呆了一下,猶豫著該不該上車,又聽得瑞諺道:“本王的命令不第二次。”
於是她忙提著衣擺有些狼狽地爬上了馬車。
“繼續走,黑之前要到固擁關。”瑞諺完,收回伸出去的手,放下簾子,繼續閉目養神,隊伍繼續前校
馬車內空間有些局促,麵對瑞諺,阿淼則更加局促,站不起來,也不敢坐到瑞諺身邊去,於是蜷縮起雙腿,心地靠坐在瑞諺腳邊,不敢碰到他,偶爾路上的坑窪讓馬車顛簸幾下,身體不由自主倒在他的腿上,立馬又坐正,好像麵前這個男人是一件珍稀的瓷器,生怕挨重了就會打碎。
瑞諺仍舊閉著眼,似乎阿淼並不存在。
走了不知多久,阿淼見瑞諺還是穩如泰山一動不動,膽子也大了一些,便慢慢直起身子,伸出腦袋去看他。
“王爺,您睡著了嗎?”阿淼輕聲喚,瑞諺沒有反應。
阿淼爬起來仔細地看他,雙目微閉,神情安詳。
看來真的睡著了,阿淼心想著,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於是把臉湊到瑞諺的臉前,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哼,不就是仗著自己是個親王,成不給她好臉色,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的,累了吧,這樣顛簸的路都能睡著。
阿淼恨恨地想著,漸漸地她發現,她的目光好像被黏住了一般,竟然離不開他的臉了。
第一次這麽近地端詳他,心裏像是扔了一顆石子在水裏,漾起了一圈圈的水波。
他的皮膚黝黑,他的雙眼細長,他的鼻梁挺拔,他的雙唇微薄,他的輪廓棱角分明,就好像很久之前便見過他,然後就把這張臉深深地烙印在了心底。
阿淼隻覺得有一股什麽神奇而詭秘的力量,推著她悄悄靠近他,再近,再近一點.……
突然,眼前那雙本來安穩閉著的雙目驀地睜開了,猝不及防。
阿淼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一時間竟然忘了該如何反應。
四目相對,若不是那雙眼裏分明的冷漠和懷疑,那麽這氣氛還真的是曖昧非常了。
“你在看什麽?”
瑞諺看著阿淼驚呆了無法動彈的樣子,居然覺得有些滑稽。
“我……”阿淼張了張嘴,不出話來。
“為何要靠得這樣近?看本王是不是死了嗎?”
阿淼咽了口唾沫,慌忙調整了一下姿勢,迅速重新蜷縮起來坐回剛才的角落。
瑞諺斜眼看她:“你還真是讓本王看不懂,剛才靠那樣近,現在又像本王身上長了刺般,你告訴本王,王妃到底安排你來做什麽?”
阿淼窘迫地偏過頭去,感覺自己的耳朵根都快燒起來了。
“王妃娘娘.……讓奴婢來……來.……”怎麽舌頭也不聽使喚了?阿淼吭哧了好一會兒,都沒能捋出一句完整的答話。
瑞諺彎下身子湊到她麵前,言語中充滿了戲謔:“看你這樣子,莫非是想侍奉本王?就如素塵一樣?”
阿淼急忙道:“奴婢.……奴婢並沒有這個想法,而且王妃娘娘交代了,奴婢分內隻是照顧王爺飲食起居。”
“哦?——”瑞諺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聲音,“看來王妃還是了解本王的,你這模樣,雖也算中人之姿,不過——”
瑞諺著伸手抓起阿淼的手腕,那手微微顫抖著,脈搏跳得很快,幾乎下一秒就要跳出來。“本王對心裏藏著秘密的女人沒有半分興趣。”完,他鬆開手,放開阿淼,直起上身,再次閉上眼睛。
阿淼摸著即將被捏碎的手腕,一個沒忍住,眼淚竟然如斷線的珠子落了下來,那痛是真痛啊,痛到心尖尖上去了。
後悔,剛才為何還瞧著他,會有那麽一絲絲柔軟,真是想太多了,阿淼打心底嘲笑自己,若是藏著什麽秘密,還會這麽輕易被你知道,被你製服?
擦了擦眼淚,阿淼把頭埋在膝蓋上,心想,睡一覺吧,很多沒睡好覺了。
驀地想起素塵,透過門簾的縫隙看到外麵帶著馬車的成霖,阿淼心生疑竇,素塵和成霖明明相愛,素塵卻成了瑞諺的通房,成霖依然對瑞諺忠心不二,所以這三個冉底是怎麽樣一種奇怪的關係。
就算地位卑微如我們一樣的奴婢,也總會有一些應該做的事,和值得用性命去保護的人,也會甘之如飴。
這是被關在柴房的時候,素塵過的一句話,阿淼有點明白,這一切似乎都不如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這裏麵,一定有一個她不知道的秘密,到秘密,阿淼鄙夷地再次看了看在一旁裝睡的瑞諺,還我心裏藏著秘密,你何嚐不是,周圍的每個人又都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