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語心潮生(下)
一夜難寐的,不止瑞諺和阿淼兩個人,同樣還有壽慈宮那位太後娘娘。
已近醜時,秦氏對著銅鏡卸下最後一隻耳環,阿貞慢慢地為她梳著頭發,由上至下,她的動作尤其輕柔,像是在撫摸著初生嬰兒。
在這壽慈宮,太後娘娘這樣的夜晚,已經是第八個年頭了。
“阿貞,你看哀家,還沒到四十,就有白頭發了。”秦氏挽著一縷銀絲,對著鏡子輕歎。
“太後,奴婢覺得您這是太過操心朝政大事的緣故,現在皇上已能獨當一麵了,您也就不必再事事煩心了。”
“皇上也許是不必哀家再擔心,但是哀家掛心的何止是皇上。”
“太後,您是,朔王殿下,還是關相?”
“猛虎素來就不止宋列英一隻,何嚐不讓哀家掛心”
“恕奴婢多嘴,據奴婢所知朔王殿下向來隻管打仗,對朝政事不關心,在朝中也無任何勢力,並不足為懼,關相則是助力平宋氏的最大功臣,對您和皇上忠心耿耿,會不會是是太後您想太多了?”
“把猛虎關進了籠子,又如何知還外麵的是否毒蛇?關歇雖眼下看似還未有任何不臣之心,但哀家看,他在前朝幾次三番積極走動定要將麗妃推上中宮,麗妃仗著有子嗣在後宮哀家也要讓她三分,若真沒了宋列英,連個能製衡他們父女的人都沒有,而瑞諺雖看起來心無旁騖,可也曾被先帝議儲,萬卷樓上關著的那位讓他尚還投鼠忌器,若非如此,誰人能保證他一直如喘泊?”
阿貞放下梳子安慰道:“這些朝政大事奴婢不懂,奴婢隻知道照顧太後鳳體,眼下還是早些歇息,待明日奴婢去尚藥局拿幾匹上好的何首烏讓您補補,頭發自然回春。”
秦氏淡然:“人上了年紀,不得不服老,況且哀家所思,豈是幾匹何首烏可解的。”
著,秦氏站起來,看向窗戶:“阿貞,那邊窗戶,幫哀家打開。”
阿貞道:“太後,更深露重,開窗怕會寒氣侵襲。”
“無妨,打開吧,哀家就是想看看那邊。”
阿貞走過去伸手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扶著秦氏走到窗邊。
“太後,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為好。”阿貞再一次勸道。
秦氏並不答話,隻是透過縫隙向外看著,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神傷,阿貞都看在眼裏,想再勸她安歇,張了張嘴卻沒出口。
太後娘娘的心結,始終是在那裏,無論是否觸碰,依然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消失。
秦氏看了一會兒,回過頭對阿貞道:“給哀家更衣,去那邊一趟吧。”
阿貞有些驚訝:“現在?太後,已經醜時了,恐不宜此時出宮。”
秦氏慍怒:“看你這差當得是愈發稱職了,哀家的話都聽不明白了?”
“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誰也不會想到,太後娘娘在如此深夜會突然到來,值夜的太監手忙腳亂地把路上早已熄滅的宮燈又一盞一盞地點亮起來。
竹影剛從尚藥局偷偷拿了藥,回月落閣的路上突然看到前方一行人打著燈籠緩緩而來,定睛一看,居然是太後!於是忙閃身從另外一條路奔回月落閣,懷裏的藥撒了一地,慌忙用手去攏起來,這可是好不容易趁著夜晚沒人去拿的,可不能浪費,否則自家那無人理會的娘娘死活可沒人管。
宋漪顫顫地從屋裏走出來,她披著一件薄薄的袍子,嘴唇幹枯且毫無血色,在月光下顯得慘白得可怕。
“竹影,你回來了嗎?”
竹影忙收起藥上前去:“娘娘,你怎麽起來了?奴婢扶你進去躺著。”
“他們給藥了嗎?咳咳……”
宋漪沒幾句話便劇烈地咳起來,竹影忙給她撫著背,把她扶進寢宮內。
月落閣,不是冷宮勝似冷宮,坐落在皇城最北邊的角落,就連陽光也是經常不屑於光顧便下了山,而月光卻對此青睞有加,因疵名月落閣,其實就是個終年不見日的地方。
宋漪住進來之前,此處已經荒廢許久,別寢居,就連像樣的椅子也沒有一把,院子裏荒草叢生,屋子裏到處結滿了蜘蛛網,蛇蟲鼠蟻更是時常出沒,失寵的宮妃連浣洗局的宮女都不如,找不到幫手,向來養尊處優的宋漪也隻得和竹影兩人整整清理了七日,方才勉強能為一個容身之所。
之後,竹影每每看到自家主子那本來保養良好的嬌嫩雙手布滿了大大的傷口,就有一種特別心酸想哭的感覺,宋漪倒像是不很在意,還反過來安慰竹影,這月落閣好,好在清靜,可以不必理那些紛擾了,就如同她那姑母一樣,伴青燈古佛,安穩度過餘生,在這如華麗囚牢般的皇宮裏也未嚐不是一種好的歸宿。
竹影把宋漪扶到床上躺下,細心地給她蓋好被子,摸了摸她的額頭,露出欣喜的神色:“娘娘,燒退了,等會奴婢再給您煎一副藥,過兩應該就大好了呢。”
宋漪也笑笑:“我也感覺身子是好多了,這幾讓你擔心了,其實,我一直在想,你不用陪我在這邊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興許你能有別的去處……”
竹影聽到這話眼眶忽地紅了:“娘娘你的這是什麽話,你可不能不要奴婢啊……”
宋漪忙道:“好好,不了,你這丫頭還是這麽愛哭,看以後誰娶了你,夫妻倆拌了嘴怕是要水漫金山。”
竹影含著淚,使勁搖頭:“奴婢哪兒也不去,奴婢也不嫁人,隻要娘娘還在這月落閣一,奴婢就會一直陪著娘娘。”
“什麽傻話呢,哎……咳咳……”宋漪著又咳起來,竹影端上水輕輕撫著宋漪的背,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有些猶豫著:“娘娘,方才奴婢從尚藥局出來的路上,差點就和太後撞個正著,你這深更半夜太後不在壽慈宮安歇還帶了一行人出來溜達,也不知為何。”
宋漪默然,接過水喝抿了一口,待沉悶的胸口稍稍舒緩道:“不該咱們關心的事,別多嘴。”
竹影也不刨根問底,隻是很懂事地哦了一聲便不再作聲。
多無益,多問無益。
“竹影.……”
“嗯,娘娘?”
“今,你在外麵還看到皇上了嗎?”
“嗯,見著了,皇上還是站得遠遠的,見奴婢開門還躲了一下,奴婢就隻好裝作沒看到了。”
“是嗎.……”
宋漪不再話,隻自顧自地嚅囁著念了幾句什麽話,便躺下閉上了眼,坐了很久,了很多話,這樣的夜裏她尤其容易疲憊,需要好好睡一覺。
瑞清愛她,她知道,但她更加應該知道,子之愛於她,於她的家族,帶來的不幸遠遠大過那短暫如泡沫般的幸福。
可惜,在家破人亡後,才恍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