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春夜,又聞牡丹亭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喜貴心裏酸疼得不行。
尤其再看眼前這挺拔的身影,喜貴隻覺得最近這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已經都快把他這輩子的氣都歎完了。
夜光泠泠,冰涼的月在漆黑的上空彎出一道寂寥的弧度。
冬天是徹底過了,夜風中淺淡的涼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其中夾雜的花香與青草味兒卻很清晰。
聽雨湖畔,上月方冒出新芽的柳樹而今已枝葉繁茂,於夜色下舞動著它那婀娜的身姿。
腳落在淺淺草地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等夙珝意識到時他才發現自己竟又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處。
他有些恍惚。
實際自那日以來,這些天他好像一直都處於這般似夢非夢的恍惚中,曾經人在時腦中那些顯得模糊的記憶,這些天卻曆曆在目。
就好比這聽雨湖。
他還記得跟那丫頭調換身子之初,他已然想不起自己何時還有這麽一個侄孫女。
如果不是在聽到她名字時腦中浮現出曾經有過那麽一段,他可能就會覺得那時的他們是第一次見。
而現在,他站在這,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當時的她是從何處跳進這湖中為他撈扇的。
他已不記得自己當初是為想什麽才將扇子掉進湖裏的,卻清楚地記得在落水聲響起前餘光中瞥見的那抹輕盈的身影。
那時的她,好小,好瘦,單薄如紙,卻又那麽耀眼活潑。
她自水中冒出頭的那一刻,好似所有日光都聚在了她身上,晶瑩剔透的水中自小家夥已顯風華的精致眉眼處滑過。
彼時的那雙眼,盛滿了細碎的光。
他向來平靜無波的心就在那一刻突然悸動了一下,快得當時的他並未捕捉到,隻記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就明朗了。
原本可以不要的扇子也在她遞過來時收下了,然後,他給了她那枚玉髓。
那枚見證了他們所有的時間與離別的玉髓。
夙珝停了下來,站在當初他落扇的地方,一站就是一個時辰,寂然無聲中,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一段熟悉的唱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風微台殿響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處,清澈夜聞香 。
人易老,事多妨,夢難長。一點深情,三分淺土,半壁斜陽。”
“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堤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
“回頭皆幻景,對麵知是誰。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夙珝不知湖麵何時變成了戲台,一圈漣漪後,台上小柳兒的身姿變得清楚,一開口,起承轉合間盡顯淒涼苦楚。
當時聽這首牡丹亭時,夙珝記得自己被這淒淒涼涼的唱腔吵得心煩,偏生他的小姑娘聽得入神。
他隻當姑娘心性,瞧她哭時比起心疼,更多的是覺著好笑,直到她收不住眼淚,他才發現這首曲子對她影響多大。
當時將人帶進屋安慰時他說了什麽?
他說她傻,說這二人最後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有何可哭的。
可小丫頭的回答是什麽?
她好像從頭到尾嘴裏便念著一句,她念:回頭皆幻景,對麵知是誰……
好一個“回頭皆幻景,對麵知是誰”,在那數百次的輪回中,在他們分別前存在於他們記憶中的那一幕幕,哪一幕不像幻景呢。
那數百次的輪回中他都在忘記,忘記他們的相識,忘記他們的相愛,忘記他們曾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
縱使那時的她記憶還未蘇醒,但數百次想往的痛徹心扉卻已深深刻進了她的骨髓,使她對他們一切可能的離別都成了恐慌。
——我總覺得,總覺得這句……便是你我的寫照,日後你將我忘了。
我想你了怎麽辦,你不認得我了,我又要怎麽辦……阿珝,你告訴我,該怎麽樣才能不痛?
“嗬。”
低低的笑聲隨風飄入湖中,夙珝眼前倏地就模糊了,他向前邁開步子,欲走上那淒涼的戲台子,抓住那還在咿咿呀呀的人,告訴她不要再唱了。
“皇上!”
喜貴一驚,眼瞧他的一隻腳已懸在湖邊台階上,趕忙伸手將其攔住。
夙珝停下來看他,墨瞳內暗湧層層,“讓她不要唱了,朕不喜。”
她?唱?
喜貴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入眼卻隻是一片清冷的湖麵,然再看他家主子臉上的冷厲,喜貴心驚不已。
他不敢擅自揣測,便連聲應了下來,朝著夙珝看的地方高聲道:“皇上有旨,不準再唱了!”
偌大的聽雨湖,喜貴的聲音久久回蕩在湖麵,最後被晚風帶走。
喜貴喊完,戲台子也跟著消失了,夙珝皺了皺眉,沒再說話,他便這般站著,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神情有些許的明暗不明。
喜貴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腳下,思忖片刻後小心提醒道:“皇上,時辰晚了。”
夙珝薄唇緊抿,依舊不發一語,卻在喜貴以為他不會搭理時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身。
喜貴鬆了口氣,可沒等他這口氣鬆完,就聽前頭的男人似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是該回去了,姝兒還在等我。”
說話間,腳下步伐匆匆,隻那一臉的平靜卻如何也不像是焦急回去見心裏念的那個人。
喜貴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他快速地眨著眼不想失態,卻怎麽也控製不住,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掉。
他想到那回他家爺帶他飛到長禧宮的時候了。
那時的昭王多張揚啊,意氣風發的,惡劣地勾著唇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會懂他們這種急切地去見喜歡的人的心情的。
可同樣的方向,同樣的人,此情此景的心境卻與那時截然相反。
他步履匆匆,卻不再張揚肆意,心心念念去見心悅之人,那地方卻再無等候他的人。
喜貴就想啊,這老天爺該有多無情才會讓這一對兒佳人就這般陰陽相離天人永隔啊?
夙珝回了長禧宮,像這段日子以來的每個晚上,回來後便徑直往寢屋去了。
可今晚到底是不同的。
他來到小院子,來到屋門前,褪了披風順手交給身側的喜貴,抬眼便問方從屋裏出來的白茯:“睡了?”
白茯怔了怔,下意識看向喜貴。
喜貴緊皺著眉無奈地衝她搖了搖頭。
白茯沒能一下子明白喜貴這一搖頭的意思,帶著疑惑給夙珝行禮。
夙珝好似也沒等她回答,撩袍而入,進去後徑直朝內間走去,撩開門口珠簾,直接到了床榻前。
白茯趁這時候在喜貴跟前悄悄地問:“皇上怎麽了?”
喜貴眼眶通紅,經她這一問眼睛又濕潤了,不過他沒明說,隻說:“看著吧,看著就知道了。”
白茯白日跟雯萱聊了一通後好不容易把情緒調節得差不多,這會兒聽喜貴這麽說,還以為皇上隻是跟前些日子一樣懷念她家主子。
心裏雖難受,卻也不至於像前些天那樣難以忍受了。
可就在這時,走到床前的男人卻在坐到床沿後看著空無一物的床上,勾起了唇,隨即白茯就聽到他的聲音。
他說:“不是讓你不用等我麽?怎麽還沒睡著?”
白茯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喜貴,“公公,這……這……”
“怎麽回事”幾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床前的人便又動作了。
他勾著唇含著笑,伸出修長好看的手,在空無一物的地方輕輕觸摸,眼裏的寵溺與縱容恍若實質。
“傻,我哪天晚上沒回來?你啊,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