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老相公故作閑散狀 大居士騎驢隴上遊
房喬捋著胡須說:“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如今卸下了所有的公職,掙下的家業足以安度晚年,至於兒孫自己的福報,需要他們自己去種。”我搓著手說:“我們能聊一點什麽呢?”房喬說:“你一路上辛苦了,先不要著急,我安排你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們騎驢去遊東山。”於是家丁把我帶了出去,我被帶到一個收拾了非常幹淨的房間,因為實在是太累了,所以倒頭就睡。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那個時候真是舒坦極了,感覺自己每一個關節都好像鬆開了一樣。目光鎖定在屋頂,心裏卻空空如也。那個時候我又想起了佛門當中一個重要的詞叫做觀想,當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鎖定在屋頂上。內心一片寂靜,所有的需求都化作懸浮在空氣中的灰塵。不知不覺天就亮了,沒過一會兒家丁來叫我。過來簡單的吃了一點東西就跟房喬來到門口那裏,早已經有家丁牽著兩匹驢在等著我們了。
我們翻身上驢一路東去,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東山腳下。房喬指著東山說:“在日出之前,我們務必要爬上東山,那樣我們就可以在山上看日出了。”我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房喬說:“登高山而俯看天下,固然可以讓人壯誌滿懷,但對於我這種已經功成名就的人而言,這樣的寓意沒有什麽意思,我之所以爬上東山,隻是為了在東山之上看日出。”我說:“房相公為什麽喜歡在山上看日出呢?”房喬說:“太陽一出一落就是一天,周而複始,永不停歇,不知不覺間人就已經老了,時間變化,滄海桑田,都在這一出一落之間。在山上看日出可以讓人心胸開闊,孔子曾經說過,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我說:“那我們趕緊走吧!再拖延一會兒太陽就出來了。”於是我們從驢上下來,牽著驢一點點往上走。不知不覺來到山頂,看到太陽即將浮出地平線,我激動的說:“房相公,太陽要出來了。”
房喬說:“太陽落了還可以再出來,人若是老了,就不能再年輕。”他的語氣顯得有些傷感,我說:“房先生位居宰輔又能平安地退下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分,很多人為己而立,就已經化作一堆荒塚。每次我看到那些雜草叢生的墳,我就會反問自己,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事實上埋在墳裏的人很多都比我更有德行和才幹,我能平安的活到現在,實在是僥幸。”房喬說:“小小年紀看問題如此透徹,不知道是福是禍。”我說:“房相公為什麽要這麽說呢?”房喬說:“一個人在年老之後,不該有那麽強的進取心,這是因為他的各方麵的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再有那麽強的進取心了。而年輕人不一樣,有無限的可能,沒有一點進取心,形同拒絕更好的自己,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怎麽可以如此的看輕自己呢?”我拱手說:“多謝房相公賜教。”房喬擺了擺手說:“賜教兩個字不敢當,我這個人不擅長教導別人,我連兒子都教不好。”
我說:“我曾經目睹過令郎的風采,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為什麽房相公對他們不滿意呢?”房喬說:“其實也談不上對他們不滿意,隻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沒有盡到自己的本分。”我說:“房相公掙下了這樣的一份家業,怎麽能說沒有盡到作為父親的本分呢?”房喬說:“留下名爵和厚祿,不如讓他們擁有好的品行。”我說:“他們的舉止都符合禮節,沒有什麽不妥。”房喬說:“老子曾經說過,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用禮裝飾過之後都是一個樣子,所以人不能通過禮來分辨善惡,而是要看這個人的本質。”我說:“孔子曾經說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起初人與人之間沒有那麽大的不同,是因為後來所生活的環境所受的教養不同,才長成了不同的樣子。”
房喬說:“你說的沒有錯,普天之下,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將來成為受人尊重的人呢?可他們的行為千差萬別,可見在人成長的過程當中,存在一些人力所無法左右的因素。”我點點頭說:“房先生說的對。”房喬突然擺了擺手說:“我怎麽說起這個了?我們來到東山之上就是為了忘記煩惱。”望著遠處的太陽,感覺到內心裏充滿了熱量。我說:“房相公今後有什麽打算?”房喬說:“是簡單的膳食,每天遊東山,享受太平世界。”我說:“最近我聽到一些說法,皇後病重,魏夫子也患上了眼疾,房相公又選擇了隱退,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貞觀朝要走下坡路了,現在上傳長孫無忌要接替你,這件事一旦做實,不知道對朝局會有什麽影響?”房喬笑著說:“如今的我是一個閑人,閑人不應該說那麽多閑話,我希望你也能切記,雖說天下興亡,是人都有一份責任,但你也要知道天下肉食者所有,天下事肉食者謀之。你身為一介匹夫,如果嘴巴太長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我說:“如果是在別人跟前,我是斷不能說這些話的,王相公乃是國之棟梁,見你一麵屬實不易,我想多多請教,知道一些事情好進行自保。”房喬說:“長孫無忌是霍光一樣的人物,他恐怕是不會善終。”我說:“不至於吧!其一他的妹妹是皇後,而皇後與陛下情深意重,就算是有一天皇上不在人世,繼承大統的還是他的外甥,你說他還有什麽可憂慮的呢?”房喬笑著說:“如果他隻是居閑職,做散官,偶爾為天子做參謀,自然沒有什麽可憂慮的。如果他執掌機要,獨斷專行,天子在他的麵前都沒有辦法得以伸展,你說他最後的下場會怎麽樣呢?”我說:“也許他會變成下一個隋文帝。”
房喬笑著說:“從古至今外戚數不勝數,可真正能夠嚐試的人寥寥無幾,遠的是漢朝的王莽,緊的是隋朝的文帝。除此之外還能有誰呢?那就請你對比一下,長孫無忌是更像王莽呢?還是更像隋文帝呢?”我說:“長孫太尉非常的務實,不像王莽那樣異想天開、好高騖遠,所以我覺得他應該更想隋文帝。”房喬說:“你放心他做不了隋文帝,當年隋文帝入朝輔政之前,皇帝是非常和昏聵的,可如今的陛下英明神武,怎麽會讓長孫太尉討了便宜呢?就算是有一天以下不在人世了,他也會在離開之前把各項事務安排妥當,也就是說他一定會安排一個能夠製衡長孫無忌的人。”我說:“我覺得普天之下應該沒有人能製衡他吧!除了陛下之外,好像是皇後在不停的壓製著她的這位哥哥。”
房喬說:“長孫太尉雄心勃勃,對於這一點皇上怎麽會不了解呢?雖說陛下對長孫太尉非常的信任,可是信任歸信任,起碼的防範還是有的,麵對權力父子之間都互相猜忌,何況是一般人呢?”我說:“如果長孫太尉出了問題,又有誰可以接替他的位置呢?”房喬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人才總是有的,最關鍵的是要發現人才。”這個時候一陣微風吹來,青草的香味撲鼻而入。我說:“房相公相比於埋頭在案牘之間,於曠野處聞青草香味,哪一個更讓你開心呢?”房喬笑著說:“其實用一己之力造福百姓也是一件能讓自己開心的事,在曠野之中迎著暖風,聞著青草的香味,聽著流水的聲音,這也是非常讓自己開心的事。不過在人的一生當中,能夠建功立業的日子總是短暫的,能夠參禪悟道的日子不能說無窮無盡,但相對來說要多的太多。”我說:“很多人身居高位眷戀權力,房相公能夠激流勇退,實在是難得。”
這個時候房喬從腰間掏出了一個葫蘆,說:“在年輕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自己一生可以做這麽多事,當年我與杜公進士及第,一起在吏部侍郎高孝基的手底下做事,他給我們兩個人算了卦,覺得我們兩個總有一天會成為王佐之才。那個時候我們非常的開心,對將來充滿期望,但沒過多久,就如同我之前所感覺的那樣,天下就發生了大亂,在我對未來感到茫然的時候,遇到了陛下,從那個時候我跟著他一起創業,到最後擁有了天下。我深知創業不易,也深知守城艱難。但是君臣相遇、緣分不淺,但緣分總有用盡的時候,範蠡識時務早早的離開了越國,不像文仲不懂得物極必反的道理,到最後慘死。”說到這裏,他打開葫蘆喝了一口裏麵的酒,我也笑著從腰間取出了一個皮革酒壺,眼裏才喝了一口酒,說:“這世上從來隻有利益的結合,在利益之外是沒有友誼的。”
房喬說:“這一點你不用覺得奇怪,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利益一致便是朋友,利益衝突便是仇敵。”我說:“孔子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到底是為什麽呢?”房喬說:“義利之辨,在儒門當中是非常重要的課題,作為個人這麽想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位居台閣就不能這麽想了。你不能光是教導子民去講究仁義,而是應該想辦法讓他們填飽肚子。管子說的對,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我記得當年子貢曾經向孔子請教兵馬、糧食、信義,三者對於一國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迫不得已要去掉其中一個,孔子說首先去兵,其次去糧。不要因為聖人說的話就一定是對的,在異國當中如果沒有了糧食,還會有信義嗎?翻開史書,你就會看到很多關於人相食的記載,人之所以識人,不是因為沒有信義,而是沒有了糧食,人要是填不飽肚子就與禽獸沒有什麽區別了。”
我說:“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這又怎麽算呢?”房喬說:“伯夷叔齊的故事為什麽能流傳到今天?是因為他們能做到的事情,這世上大多數人是做不到的,我們喜歡用伯夷叔齊的標準來要求世人,那就請這麽想的人,先用這樣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我敢說這世上絕大多數有這種想法的人一旦自己挨了餓,也能做出食人的勾當來。”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房喬說:“什麽叫做天下太平?不是天下人都懷抱仁義挨餓,而是讓天下人吃飽穿暖再去講仁義。”我說:“房先生不愧是一代賢相,能夠體恤百姓疾苦,不像大多數讀死了書都腐儒。”房喬笑著說:“隻有立誌為百姓謀福的人才應該坐在公門之中。”我說:“這也挺難的,大多數人都是為自己求富貴。”
看了日出之後,我們來到了一條小溪旁邊。坐在石頭之上,一邊飲酒一邊聊天。房喬說:“熟讀史書,體悟治亂之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看王權是否穩固。而王權是否穩固取決於一個東西,就是王法是否得以彰顯,而王法是否彰顯取決於是不是有一群訓練有素的官僚。”我點點頭說:“言之有理。”房喬說:“如何才能擁有一群訓練有素的官僚呢?”我說:“曆朝曆代選官的方法有所不同,治亂情況也各異。”房喬說:“被後世津津樂道的是周朝八百年年的社稷,其實三代以及之前官員的來源就是兩種,一是自己的血親,二是一些有功勞的人。那個時候直接向天子效忠的官僚數量是非常有限的,他把廣袤的土地分給不同的人去治理,而這些人會建立效忠於自己的官僚群體,但是他們建立官僚群體的規模,不足以統治轄下的全部地區,於是又把轄下的土地分給不同的人,由他們再去建立屬於自己的官僚群體。”
我聽的雲裏霧裏,房喬說:“如果完全是理智的、勤勉的,他就不容易衰落。然而實際情況是王權太容易變得不理智,太容易走向墮落。因為王權至高無上,所以沒有什麽可以製衡他的力量。他擁有豐富的資源,擁有最好的享樂條件,你讓他放棄優渥的生活,埋頭去處理各項公務,除非是自製力極強的人,否則是非常困難的。不但擁有王權的人如此,那些擁有諸侯國的人也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下麵的人會麵對兩種情況,一般人苦不堪言,而強人看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們會發現那些貴人是可以欺騙的,屬於貴人的東西可以被他們竊為己有,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殺掉貴人取而代之。”我說:“既然如此,為什麽能夠延續八百年呢?”
房喬笑著說:“如果天下歸一個人所有,你隻要打敗這個人,就可以取而代之。如果天下歸一群人所有,你就必須一個一個的去擊敗他們,相比之下哪一個容易哪一個更難呢?”我說:“天下盡歸一人,力量應該更加強大,把天下分割給不同的人所有,他們的力量也應該被分解掉了。”房喬搖搖頭說:“非也!的確天下盡歸一人力量更加強大,可如果這個人既任性又懶惰,他怎麽駕馭這樣的權力呢?所以在天下盡規一人的狀況之下,一個人垮掉,整個天下就會垮掉。相反,如果天下被分割給不同的人所有,不同的人情況是不同的,有的人任性,有的人理智,有的人懶惰,有的人勤勉。天下盡歸一人,就如同一整塊地方一個小火星就有可能變成燎原之勢,如果天下被分割成很多塊,你的力量也會被分解掉,就算是在不同的地方都燃起戰火,也有可能被各個地方掌握權力的人撲滅。”我說:“那麽房先生覺得天下歸一人到底好還是不好呢?”房喬說:“其實對人間的治亂之道,古往今來的聖賢也一直在探索當中,所以無所謂好與不好。”
我說:“不管怎麽樣,天下唯一人已經成為定局,三代以下一直都是如此,請問房先生在這種情況之下,如何讓天下安定呢?”房喬捋著胡須說:“這個課題不小,請允許我慢慢說。天下盡歸一人,這種治理天下的樣式是從秦始皇開始的,把天下分割成郡縣由皇帝直接委派官員進行治理,朝廷則使用三公九卿製,秦朝建立了一支規模空前的官僚隊伍。從朝廷到地方,都是皇帝直接管轄。秦朝擁有強大的軍隊北拒,南平百越。自以為不會重蹈周朝覆轍,可保萬年太平。”我說:“實際上秦朝二世而亡,教訓不可謂不深刻。”房喬說:“後人是這樣總結秦亡教訓的,秦始皇有萬丈雄心,在為三十六年做了很多事情,但他唯一對一件事疏忽了,就是他沒有那麽重視民心,而民心向背是真正決定社稷能否綿延長久的關鍵。”
我說:“除此之外呢?”房喬說:“秦朝初年,丞相王綰建議分封諸子為王。設想一下,秦朝末年,如果有分封的諸王在,他們一定會紛紛率兵勤王,秦朝又何至於亡的那麽快呢?隻可惜秦始皇沒有采納王綰的建議,到最後敵軍攻入鹹陽而沒有外援。”我說:“不過這也有一個問題,漢朝倒是分封了很多諸王,可到最後怎麽樣呢?還不是發生了七國之亂,西晉也是王於八王之亂,可見同宗的諸王也是亂源。”房喬說:“說的沒錯,如果讓藩王做大的確會威脅到朝廷,所以正確的做法是分封很多的宗王, 但每一位宗王所擁有的力量都比較小。”我說:“所以主父偃的推恩令還是很高明的。”房喬說:“真正提出推令的是賈誼,主父偃不過是借用別人的東西罷了。”
我說:“我覺得相比於分封諸王更加關鍵的是如何選擇繼承王權的人?如何培養繼承王權的人。”房喬說:“從古至今,培養繼承王權的人都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第一是擁有王權的人,會不會認真培養自己的繼承人?因為一旦繼承人擁有了駕馭完全的能力,下一步會做什麽呢?如果在這個問題上三心二意,又怎麽會有理想的繼承人呢?”我說:“房相公覺得在曆朝曆代當中,哪一朝的皇室在處理這個問題時做的比較好呢?”房喬說:“說實在的,曆朝曆代還真沒有哪一個朝在這個問題上做的比較好,你要問我哪一個朝做的比較差,我反而可以找到很多的典型。”我說:“皇子誕生之後,大部分都會交給乳母撫養,難得有見到生母的機會,一點點長起來之後也會選擇師父教他們讀書,房相公覺得這種培養人的方法在哪些方麵是有問題的呢?”
房喬捋著胡須說:“從小被迫與生母分開,這就說明他對人之常情缺乏認知。而乳母往往地位卑微,所以皇子長起來之後,大多非常的驕傲,給皇子選擇師父教他們讀書,可古往今來有幾個人天生就喜歡讀書呢?又有哪個師父敢嚴厲的去教導皇子呢?一個人從小錦衣玉食,不知柴米貴,又驕橫無理,這樣的人長不成才,又有什麽可意外的呢?”我說:“房先生所言極是。”房喬從石頭上下來,因為肚子裏裝著酒,已經頗有幾分醉意,說:“這就是為什麽從古到今亂的時候多,治的時候少的原因。”我說:“其實大多數時候還是基本可以維持平穩的局麵,隻是做不到大治罷了。”房喬說:“我說的亂也不是大亂……”下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跌倒在地,我趕緊把他扶起來,房喬笑著說:“今天我有一點喝多了,酒後胡言你不要計較,更不要把我說的這些話傳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