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魏夫子禦前論周齊 苗山幽樹下說佛法
長孫無忌不耐煩地說:“魏夫子一向喜歡唱高調,那麽以夫子之見這件事就這樣了,任憑那些人掀起滔天巨浪,我們全當做沒有聽見。”魏征說:“那些人之所以把話說的那麽大聲,就是為了讓你聽見。如果大家都沒有聽見他們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此言一出,讓長孫無忌頓時有了靈感,說:“按照魏夫子的意思,隻要咱們不予理會,他們就會自動停止喧囂。”魏征說:“其實有一些議論未必就不是好事,我們既不能完全不理會這種聲音,也不能被這種聲音牽著鼻子走。”在之後的日子裏,政事堂每一天都有相關的報告送來,高士廉說:“這件事還是應該讓陛下知道。”長孫無忌說:“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吧!隨便一件什麽事情都要驚擾到陛下,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麽呢?”高士廉說:“你說的固然沒錯,但議論如此之多,而陛下還蒙在鼓裏,我們這些人豈不是有了蒙蔽聖聽的嫌疑。”
於是大家決定帶著相關的記錄去見皇帝,皇上一臉愁容坐在那裏,昏黃的燈光之下,他顯得非常的疲憊。這個時候在場的群臣不忍心把這些事情告訴他,可是一至此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是不妥的。高士蓮上前拱手說:“陛下,大赦頒布之後,市麵上多有議論。”皇上說:“是不是百姓渴望大赦,如同大旱之時,眾人渴望甘霖一樣呢?”魏征說:“苛政如秦始皇,一旦頒布大赦,百姓必然會歡欣鼓舞。如果是漢文帝頒布大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百姓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多有抱怨。”皇上一臉疑惑說:“這是為何呢?”魏征說:“因為秦始皇實行苛政,用法嚴酷,很多安分守己的人因為一時之不慎而被處以非常嚴重之刑罰。漢文帝施行仁政,頒布大赦會有很多奸邪之人有機會逃避懲罰。”皇上點點頭說:“朕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不知道此次大赦頒布之後,上皇的病情能不能好轉?”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皇上能夠清楚的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以及外麵蟬鳴的聲音。長孫無忌說:“陛下,不管怎麽樣,這件事已經做了,你千萬不要想太多。”不說這話還好,一聽這話皇上更加覺得之前頒布大赦實在是太過於草率。不久之後有禦醫過來說:“陛下,上皇的病情日益沉重,恐怕要做好萬一的準備了。”一聽這話,皇上頓時感覺一塊石頭壓在了胸口,咳了幾聲,竟然有鮮血從嘴裏流了出來。眾人被嚇了一跳,長孫無忌趕緊說:“陛下,為江山社稷考慮,請務必保重龍體。”皇上說:“朕以為經過這一場風波之後,上皇的病情即使不見好轉,也不至於加重,為什麽禦醫會把這樣的話帶給朕呢?”而此時禦醫已經被嚇得渾身發抖,皇上說:“你退下吧!朕知道該怎麽做了?”禦醫退了下去,主人一看這個情形也不宜再說什麽了,於是隻有長孫無忌留下,其他人都走了。
皇上把長孫無忌叫到跟前,說:“你替朕去一趟大安宮,看一看上皇現在究竟怎麽樣?如果他要囑咐後事,你要馬上派人告訴朕。”長孫無忌答應著出去了,這個時候皇上感覺自己體內無力,以至於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他癱坐在那裏很長時間,整個人處於一種放空的狀態。這個時候太監拿著毯子蓋在了他的身上,說:“陛下,上天一定會被陛下的孝心所感動,上皇的病情一定會有所好轉。”皇上說:“這次恐怕要天不遂人願了。”太監說:“就算是庶人遇到這樣的事情也要顧及妻兒不能放縱自己的心情,何況是天子呢?孔子也說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希望陛下節哀順變,唯有如此才可以把上皇身後的事情處理妥當,從而避免被後世的人們所議論。”皇上說:“你說的對,庶人尚且不能隨心所欲,更不要說天子了。”
正月的月亮仍就是冷的,高懸於夜空之中,顯得孤單無助,特別是在刮風的夜晚,月亮更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皇上下意識的拉緊了身上的毯子,說:“天子如同日月被天下人所仰視,善惡都在眾人的視線之中,所以作為天子怎麽能不謹慎呢?”這個時候皇後待在大安宮,長孫無忌的出現讓她感到安心。他深深的知道自己不受上皇待見,於是來到皇後身邊說:“上皇有沒有囑咐過後事。”皇後白了他一眼說:“如此重大的事情,當然要交代給皇帝,怎麽能跟婦人說呢?”長孫無忌說:“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當年秦國的宣政太後、漢朝的呂後和竇太後以及後來的王政君,隋朝的獨孤皇後,這些人都可以成為主宰天下的人,皇上百年之後,自然是要你出來主持局麵的……”一聽這話皇後麵色發白,目光之中顯現能噴出火來,說:“我一直把你當做皇帝駕前的忠臣,沒想到你已經在盤算著他身後的事了。”
長孫無忌說:“這麽想有什麽不對嗎?人就是應該未雨綢繆。房先生雖然年事已高,可他看上去仍舊精神矍鑠,風采不減當年,皇上對他的重視也沒有減少的跡象,可能終貞觀一朝,房先生都不會失去尚書左仆射一職。”皇後說:“你知道嗎?就算是你期盼的事情發生了,房先生也不會失去尚書左仆射的位置。”長孫無忌說:“我不要這個位置,隻要環境合適,我憑借太尉一職就可以主宰沉浮。”長孫無忌如此顯露自己的雄心讓皇後非常的不安,長孫無忌說:“你也不用太擔心,我隻是隨口那麽一說而已,皇上看上去生龍活虎,怎麽可能驟然離開人世呢?”犯忌諱的話一句接著一句,皇後心裏想找機會一定要皇帝把長孫無忌的職務全部免除。在這個時候,裏屋傳來了上皇咳嗽的聲音。皇後走進去,直接上皇已經坐了起來,目光直直的看著那扇門。
皇後說:“父親,你感覺身上怎麽樣?”上皇說:“昨天服用了禦醫新進上來的藥物之後感覺好多了,真打算出去透透氣。”皇後說:“夜深了,外麵風大,出去恐怕對你的龍體不利。”上皇說:“那你陪朕說說話,這感覺心裏悶得慌。”皇後說:“父親要說什麽盡管說,我在這裏聽著。”上皇說:“朕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你知道朕為什麽還要強撐著一口氣不願意離開人世嗎?”一聽這話皇後瞬間緊張起來,說:“父親,房先生是唐朝的青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要是斬斷了這一根大唐江山的棟梁,必定使得天下震動……”上皇說:“之前朕說要斬房喬,這是朕的不對,找機會你給他說一聲,就說是朕錯了,希望他能夠好好輔佐二郎,保唐朝太平。”
一聽這話皇後非常的激動,眼睛裏閃著淚花,上皇說:“真仔細的想,過了房喬並沒有做錯什麽,當時兩強相爭,房喬在二郎的麾下效力,大唐的萬裏疆土大部分都是二郎率軍打下來的,朕當時拘泥於古製,沒有立二郎為皇嗣,現在追悔莫及。”皇後心裏非常的清楚,上皇未必真的這麽想,果然上皇緊接著就說:“希望朕在百年之後,二郎仍能夠安排人去建成緣起的墳上祭祀,不要讓他們成了孤魂野鬼。”話音一落上皇泣不成聲,皇後說:“放心吧!這些事情皇上一定會安排人去做的。”上皇接著說:“朕之所以強撐著一口氣不願意離開人世,最重要的是邊境上即將發生戰事,希望這一次官軍能夠旗開得勝。”皇後說:“李靖將軍善於用兵天下皆知,這一次必定能夠把慕容伏允打的丟盔棄甲、望風而逃。”上皇鄭重其事的說:“把慕容伏允打跑是不夠的,而是應該將他生擒,在長安斬首。”
皇後說:“那也有可能,頡利可汗不就被俘虜了嗎?”上皇說:“想當年朕也曾經躍馬疆場,現如今垂垂老矣!”皇後說:“父親,你一定會康複的,到時候可以安排你去圍獵。”上皇說:“之前皇帝幾次邀請朕去圍獵,朕都拒絕了,因為隻要看到弓箭,朕就想起了玄武門之役,一天之內朕就死了兩個兒子十一個孫子,敬君宏是真的愛將也在這一天遇難,朕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對朕來說真是太殘酷了。”皇後說:“父親,你還是休息吧!”上皇突然說:“這些俱往矣!正擔心的是百年之後人們會怎麽評價朕這個開國皇帝呢?他們會不會覺得朕非常的昏聵?連治家都做不到,如何能平天下呢?”皇後說:“不管怎麽樣,父親還天下太平建立大唐,這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相信千秋萬代之後,人們還是在傳頌父親的功德。”上皇說:“隻可惜朕的皇後走的太早,要不然朕何至於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上皇主動提到了自己的身後之事,這讓皇後始料未及。但是他把上皇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了下來,之後如實的告訴了皇帝。隨著上皇的病情逐漸穩定下來,皇上也把越來越多的精力集中到國事上了。這一天魏征被請到禦前,皇上說:“最近朕一直在閱讀周和齊留下來的記載,對於周齊末代天子朕有了非常多的興趣。”魏征仔細的聽著,皇上說:“你說說看周天元皇帝和齊後主哪一個好一些呢?”魏征說:“陛下,這兩個沒有好的。”皇上說:“在這二者當中,哪一個更加拙劣一些呢?”魏征捋著胡須說:“二者都是出了名的昏君,齊後主非常的懦弱,周天元皇帝非常的驕傲和暴虐,但是天元皇帝仍然非常具有威嚴,相比之下是齊後主更差一些。”
皇上說:“你覺得驕傲和暴虐比懦弱更好嗎?”魏征說:“陛下可曾聽老子這樣說過?太上有之,其次譽之,其次畏之,其下毀之。最好的天子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卻不知道他做過什麽,其次是天下的人都讚美他,知道他做過很多好事,其次是天下人都畏懼他,最差的是天子有任何威嚴,被大家群起而詆毀之。”皇上說:“天子推行善政而讓天下大治,天下百姓都稱讚他,這是可以理解的。為什麽百姓都不知道做過些什麽的天子?反而比被百姓稱讚的天子還要好一些呢?”魏征說:“被百姓稱讚了天子,是因為它具有天子的聖德。之所以最好的天子百姓隻是知道他,卻不怎麽讚美他,天下大治,大家不覺得這是天子的功勞,而是覺得事情本來就該是這樣。可見這位天子雖然造福百姓,卻並不居功。”皇上說:“這樣的天子,朕是望塵莫及。”魏征說:“天子之勞在於用人,如果能夠使賢能的人得到相應的位置,作為天子,還有什麽可憂慮的呢?”
之後房喬又被請到禦前,為上皇停止逼迫皇帝殺掉房喬,逐漸的房喬也開始活動了。看見房喬一臉憔悴,皇上頓時萌生了歉意,說:“都是朕不好,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房喬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舌頭像是打了結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來。皇上說:“之前朕見了魏夫子,希望他能夠評價一下周朝的天元皇帝和齊後主之間的優劣。”房喬說:“魏夫子的回答一定是相比之下,齊後主更加拙劣。”皇上點點頭說:“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房喬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人們想當然的認為懦弱的人就是善良的人,而強悍的人必定是惡人。這是因為人們經常看到強悍的人在作惡,而懦弱的人常常是被禍害的可憐人,今天很多人大概已經不能理解凡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的道理。”皇上說:“說的更加透徹了。”
房喬說:“陛下覺得什麽叫做善?什麽叫做惡呢?”皇上說:“作惡叫做惡,行善叫做善。”房喬說:“陛下說的沒有錯,這無論是作惡還是行善都是需要本錢的,比方說一個人想要欺負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必須在體力或者智力上有優勢,否則是沒有辦法作惡的。反過來行善也是如此,如果一個人沒有把憑借一己之力維持生活的體麵,不怎麽可能有餘力去幫助別人呢?在臣看來,所謂惡,就是隻要條件具備就不拒絕作惡,同樣隻要條件具備就拒絕行善,反之就是善了。一個懦弱的人,或者說一個在生活當中總是被人欺負的人,其實更容易變成一個惡人。道理很簡單,如果一個人總是被惡毒的對待,怎麽能指望他善良的對待別人呢?”皇上說:“如此說來,人越富有,越尊貴,越善良了?”
房喬說:“當人不是這樣,許多看起來很簡單的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許多看起來很複雜的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麽複雜。比方說衡量一個人的善惡其實是很複雜的,因為同樣一個人有可能行,善也有可能作惡,隻要這個人還活著,結論就不容易下,所以我們才有蓋棺定論的說法,就是一個人在死後才可以有一個完整的結論。話雖如此,有很多人在離開人世之後仍舊爭議不斷,因為後來的人們沒有辦法給他們一個能夠被絕大多數人所接受的評價。”皇上聽的在那裏用力的撓著頭皮,說:“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如此了,把原本簡單的事情說得雲山霧罩。”房喬笑著說:“同樣是富貴之人,有的人樂善好施,有的人為富不仁。就算是尊貴如天子,有的人非常的暴虐,而有的人則非常的仁慈。”皇上說:“你覺得是什麽決定一個人的善惡呢?”房喬說:“天性和經曆。”
皇上捋著胡須說:“你能看出一個人天性如何嗎?”房喬說:“孔子曾經說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說人的天性是非常接近的,而人的風俗習慣卻因地域而各有不同,不同風俗底下長起來的人也有鮮明的區別。所以大多數人往往很難看到一個人的天性,而隻能看到他的經曆。”皇上說:“你說的這種東西,朕可能一生都弄不明白。”房喬說:“陛下不明白,臣其實也不明白,之所以能夠說出來這麽多,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人的天性或許接近於道,一個人隻有在獨處的環境下靜坐,一點點放下個人經曆對自己的影響,在內心處於一片澄明的情況下還可以看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種感覺應該就像透過一線天,看到光明。天性原本是非常潔淨的,隻是人們在各自的旅途中把它弄髒了而已。”皇上說:“這麽說未必對,在叢林當中,那些動物未必像人一樣,因為他們各自不同的經曆而受到多少影響,為什麽不同的動物看起來性情也是如此的不同呢?”
房喬笑著說:“世間生物的形態是不斷跟著環境發生變化的,人是如此,其他的生靈也是如此,人會受到自己經曆的影響,其它生靈也是如此。陛下一定見過截斷的樹木,裏麵有年輪,通過這些紋路能夠判斷哪一年的雨水比較多,哪一年雨水比較少。連樹木都是如此,何況是叢林當中的動物呢?”皇上說:“你說的天性到底是什麽呢?”房喬說:“也許就是清晨穿過一線天的陽光,那種潔淨那種明朗,強名之越曰道,字之曰大。”一聽這話皇上雙目放光,說:“真不知道這些日子房先生都想了些什麽,如果朕再不召見你,你是不是就要悟到了?”房喬說:“臣是紅塵中人,隻怕有生之年不能悟道了。”
皇上說:“朕答應你,百年之後一定讓你入住太廟,讓你得到曆代天子的祭祀,這樣就算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能夠得到源源不斷的供養。”麵對皇上的好意,房喬自然不能拒絕。但他心裏想的是自己身為一代名臣,百年之後一定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來到他的墳前祭祀,怎麽會斷了供養呢?相反如果是被供在太廟裏,李唐總有一天會被推倒,到那個時候自己就要跟著遭殃了。皇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你在想什麽?是不是不想讓自己的排位留在太廟裏?”房喬說:“臣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臣隻是覺得這件事來的太突然,沒有心理準備。”皇上說:“朕不僅要讓你陪祀太廟,還要讓你陪葬在朕的身邊。”皇上的這一番盛情,讓房喬感動了。從古至今,謀臣在皇帝功成名就之後,都會變成他的心腹大患。而房喬一旦沒有遭遇兔死有狗烹的悲劇,反而一直呆在尚書左仆射的位置上,皇上對他的信任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更加難得的是,皇後與他非親非故,總能夠在關鍵的時候出手,保護他支持他。作為臣子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相比之下,長孫無忌的感受就不同了。他對自己的評價很高,卻礙於外戚的身份而被皇後猜忌,而這個對他不放心的皇後不是別人,卻是他的妹妹。魏征雖然得到了皇帝前所未有的信任,但他並不滿足於現狀。他不同於房喬,作為尚書左仆射房喬有實實在在的成績擺在那裏,而魏征就不同了,他的貢獻主要是給皇帝進言,一旦時過境遷,那些事情不再被人們提起,他的那些諫言,同樣也會隨之消失在塵埃之中。出於這樣的憂慮,魏征有了私心。每次給皇帝上書都會留下備份,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將這些諫言結集成冊流傳後世。這一天黃昏,一陣陣西風吹來,我躲在一棵樹底下,與一僧一道談論佛法,隻見那位道人不停的揮動著拂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