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回 南山寺驅逐苗山幽 太上皇夢遊兩儀殿
太上皇無奈的說:“你不知道的事情,朕也未必知道。”裴寂說:“皇上為什麽那麽相信那些百姓,寧願他們手中有兵刃,甚至恨不得親自教導他們行軍打仗之法。自古以來官家防百姓如同防強盜一般,皇上卻恨不得把天下百姓都視作是自己的心腹,這是為何?”太上皇望著屋頂說:“二郎心大,從小如此,但是朕也沒有想到他的心打到了這種程度。”裴寂說:“對於大唐而言,這到底是福是禍?”太上皇說:“聖人曾經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我如今都已經不複從前了,朕變成了太上皇,而你也不過是有一個虛空的虛銜。所以現到如今我們已經失去了謀國的資本,隻能全心全意的謀身了。”說這話的時候,太上皇顯得非常傷感,說:“英雄末路為之奈何?”裴寂說:“其實這樣未嚐不是好事,天下大事就應該交給那些年富力強的人去處理,我們都已經老了,應該頤養天年。”
太上皇說:“你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為什麽就是做不到呢?也希望能夠與你攜手度過餘生。”裴寂低下頭,太上皇說:“早年間朕曾經說過,你怎麽能走呢?除非朕做了太上皇。誰曾經想到,武德九年朕真的成了太上皇。現在朕希望你能夠留在長安,希望朕能夠在感到煩悶的時候,可以找你說說話。你要是犯了什麽事,觸怒了皇帝,他把你貶出京城,往後朕可怎麽辦呢?”裴寂端詳著眼前的這個老人,這位老人曾經意氣風發,曾經威風凜凜,現如今像是一隻垂死的老虎在衝他搖尾乞憐。裴寂說:“臣深受皇恩,誓死不辜負陛下。”太上皇說:“朕希望我們二人能夠有頭有尾,有始有終。”這一畫麵都被負責監視太上皇的太監看了去,很快他將發生在這裏的一切非常詳細的描述給皇帝聽。皇上說:“裴寂這個老匹夫著實可惡。”太監說:“太上皇已經萌生退意很久了,隻是裴寂還有一些不甘心。”
皇上冷笑著說:“退與不退並非取決於個人意願,而是取決於上天。至於那個裴寂,以後但凡他來到皇宮你都要盯緊他的一舉一動。”其實此時此刻的裴寂根本做不了什麽,朝中聽他打招呼的官員已經屈指可數。因為大家都知道,如果你選擇追隨裴寂,其實就是等於公開跟皇上對著幹,裴寂隻有假皇帝之威,才能夠發號施令。現如今不僅是沒有來自皇帝的支持,相反,皇上對他的猜忌心越來越重。所以裴寂也深深的意識到,由著他縱橫馳騁的年月,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在當今天子治下,他根本沒有出頭的機會。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孔子也曾經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如果環境對他們不利,那就不要出來逞強,而應該順應時事和光同塵。然而時局發展到如今,裴寂能夠放下,皇上卻放不下,就算皇上可以放下,皇上身邊的那些人不會放下。其實許多時候,擁有崇高地位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樹怨於人。
等到自己有一天從巔峰跌落之後,突然發現有那麽多隻腳從自己的身上踩過來。一個人隻有在身處高位的時候保持謙下之態度,或許自己有一天歸於平淡的時候,才不至於突然出現一萬隻腳將你踩扁。一日清晨,天空已經出現飛雪。皇上坐在禦座之上,靜靜的聽著大臣們在討論朝中大事。忽然有一個人說:“皇上,臣要彈劾司空裴寂。”皇上平靜的說:“裴司空勞苦功高,是太上皇所倚重中之人,是武德元勳,你居然連他這樣的人都敢彈劾,你不要命了嗎?”對方說:“皇上,法雅妖言惑眾,裴司空曾經聽到過這些謠言,甚至是當麵聽法雅說的,可他卻知情不報,實在是枉穿了這一身的官服,愧對太上皇對他多年的信任。”
裴寂說:“的確,臣與法雅有些私交,也曾經聽到他的一些妖言,但是曾以為對於他說的那些妖言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不去理睬它。”對方說:“照你的意思,就應該讓這些妖言流布四方?”裴寂說:“妖言就是妖言,總有一天它會不攻自破。”對方說:“皇上,裴司空這樣解釋實際上已經是承認了自己的罪責,請皇上責罰。”皇上卻淡淡的說:“裴司空是太上皇的心腹之臣,朕怎麽能責罰他呢?”這個時候長孫無忌說:“皇上,不管裴司空是誰的寵臣,他首先是大唐的臣子,凡是大唐的臣子就應該遵守大唐的律法。而那些觸犯大唐律法的人,都應該一並受罰,要不然大唐的律法如何能夠約束天下之人呢?”刑部尚書李靖說:“臣附議。”之後一個又一個的臣工都表示附議,皇上一擺手說:“朕說過了,裴司空乃是太上皇的重臣,如果朕真的處罰了他,何以麵對太上皇,這不是不孝嗎?”
此時外麵的雪越下越大,裴寂心中的陰影也越來越大。而裴寂注意到此時房喬和杜如晦並沒有出來說話,散朝之後,裴寂被留下了,皇上說:“朕是看在太上皇的臉麵才沒有處罰你,有些事當做有些事不當做,希望你好自為之。”之後手一揮,裴寂就滾了。很快裴靜就來到了太極宮,遠遠的瞧見太上皇,一個人坐在那裏發呆。裴寂遠遠的跪著在那裏不停的哭,太上皇說:“說吧!又發生了什麽讓朕鬧心的事?”裴寂說:“請你跟皇上說一聲,讓他直接把臣殺了,而不要在大殿之上折殺羞辱。”太上皇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家說了,你是朕的寵臣,所以他就要那樣對待你,表麵上是衝著你,實際上是衝著朕。二郎這是在警告朕,你說朕還能做什麽呢?”這一層是裴寂之前我也曾想過的,不過他很快說:“太上皇,都是臣一時衝動,你放心,臣一定會自行了斷,不再讓太上皇授人以柄。”
一聽這話太上皇極了,瞪園的雙眼說:“自行了斷?你還嫌不夠亂嗎?”回到家裏,裴寂越想越覺得難過。但他並不打算將自己的心事告訴兒女,而是要一個人把這件事擔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長子裴迪走進了他的書房,行禮之後說:“父親,兒子有一個想法想要稟報父親。”裴寂說:“說吧!”裴迪說:“兒子最近一直在觀察,新主登基之後,人身為前朝老臣,自然是越來越不著當今皇上的待見。隻要父親還在朝中,人們就似乎能夠從父親的身上看到武德朝的影子。”一聽這話,裴寂的手心開始冒汗,裴迪接著說:“榮枯之事,自然之理。父親應該放寬心,不必掛懷,我打算回到老家蒲州,在那裏購置田宅,一邊父親養老之用,也可以保證咱們裴家的香火一直延續下去。”
裴寂說:“難得你想的這麽長遠,但你有足夠的錢嗎?”裴迪說:“我計算過了,這些年咱們家積攢下來的錢如果掏出一半就可以在蒲州買下數目可觀的良田和風水上家的府邸,剩下的一半用來遣散在京的仆人。”裴寂說:“回到蒲州之後,還是需要錢打點在地的關係。”裴迪說:“這個兒子也已經想到了,咱們回到蒲州之後,在地的士紳一定會有些捐贈,咱們就把從他們那收來的錢用在他們身上。”裴寂說:“這樣不妥,應該事先準備一筆錢才能夠顯示咱們的誠意。”裴迪說:“這個兒子當然也想到了,但是這裏邊有個問題,要是咱們真的在蒲州有很好的口碑,很高的聲望,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告發咱們家要謀反,不然為什麽要收買人心呢?”裴寂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很長時間,才說:“孩子,你已經長大了,希望你以後能夠保全咱們家。”裴迪說:“父親,你已經為了李家做的夠多了,等我在那邊準備好了,你就申請致仕吧!”
裴寂沒有接他的話,不久之後裴迪就帶著財物回到了蒲州。這件事很快在蒲州引起了轟動,原來裴寂在當地已經成了傳說,聽說他要衣錦還鄉,大家紛紛前來拜訪,向裴迪打聽裴寂的近況,很多人都願意把自家的宅院賣給裴迪,目的就是希望能夠與裴寂這樣一位大人物比鄰而居。消息很快傳到了京城,長孫無忌說:“這個裴寂在武德年間他是支持建成的,現如今他還想全身而退、安度晚年?”皇上說:“到底應不應該讓他安度晚年呢?”長孫無忌說:“皇上難道不記得劉文靜當年是怎麽死的嗎?”皇上說:“劉文靜的死朕一刻都沒有忘,隻是裴寂太上皇的淵源太深,如果朕動了裴寂,萬一傷到了太上皇,朕又怎麽忍心呢?”長孫無忌說:“太上皇要不是偏聽偏信,幫助建成和元吉打擊我們秦府的人,玄武門之役也許就不會發生……”
長孫無忌還在一路說下去,皇上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瞪園了雙眼說:“你給朕閉嘴。”長孫無忌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皇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說:“發生玄武門之役有什麽不好嗎?朕的意思是說這一切都源於天命,上天的安排是最好的,無論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長孫無忌說:“這倒是,要是建成和元吉都還在世,如何安置這二位仁兄還很不好辦,再加上太上皇生龍活虎,更不知道猴年馬月皇上才能坐在禦座之上。”雖然裴寂安排自己的長子回到蒲州購房置地,可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更喜歡長安,更願意陪著太上皇。二人之間的交情實在是太深了,裴寂相信隻要自己與太上皇的交情仍在,他在巢中總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的。皇上對此也不得不有所顧忌,現在太上皇已經沒有辦法威脅到他的地位了,如果太上皇出了什麽差錯的話,皇上想要成為被後世所歌頌的明君就沒那麽容易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太上皇在暖爐旁邊坐著,一邊喝著溫酒,一邊翻著舊書。裴寂說:“太上皇,臣著心裏還是覺得不踏實。”太上皇說:“人隻要是清醒的,心裏就會覺得不踏實,這個時候你需要的是酒,什麽時候把自己喝倒了,心裏也就踏實了。”雪停了,天邊露出一碗殘月,殘月掛在枯枝上。太上皇歎了一口氣說:“朕時常在想,這一生到底做了些什麽呢?後世的人們會如何評價朕呢?他們會不會笑話朕?”裴寂說:“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後人要評價誰,那是後人說了算,我們要做的是活在當下,把眼前的事做好。”太上皇攤開雙手說:“眼下朕隻能虛擲光陰。”因為房喬和杜如晦的支持,社會上人們隻有兵刃的概率大大增加,當你走在路上的時候,你會看到幾乎每個成年的男子勒下都掛著一把橫刀。
因為兵器的需求量大增,社會上出現了很多售賣兵器的店鋪,同時也出現了一批擅長打造兵器的工匠。不管是在邊關還是在京兆,越是身份顯貴的人越有興致掛一把打造的非常精良的橫刀。人們熱愛兵刃,意味著整個社會上充斥著一種尚武的熱情,許多正在壯年的男子,都期盼著能夠在邊關建功立業。而皇上卻壓抑著大家的這種熱情,他說:“目前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要充實府庫,因為朕不想增加百姓的負擔,這件事完成的時間會很長。”同時在邊關也傳來了很多好消息,因為當地百姓都持有武器,遇到敵軍毫不畏懼,立刻投入戰鬥。這使得胡虜南下搶掠的計劃嚴重受挫。皇上說:“可以反擊,但是不要追擊。”盡管將軍們一再請戰,皇上就是不準,長孫無忌受將軍們的委托前來問個究竟。皇上說:“第一,我們的糧餉目前不足,我的意思是在不給百姓增加負擔的前提下。第二,朕希望胡虜再被削弱的更厲害一些。”
兵器的普及給整個大唐帶來了新的氣象,皇上在顯德殿前麵親自組織士兵們進行操練,在第1次開始操練之前,皇上有過一段訓話,他說:“你們是朕從府兵當中挑選出來的精兵,朕不讓你們去做那些與戰爭無關的粗活,隻希望你們能夠專心演練戰陣,有朝一日希望你們能夠在戰場上建立自己的功勳。”皇上親自組織士兵進行操練,引起了一些文官的憂慮。皇上卻說:“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是需要天子親自去做的,其中有一項就是閱武。”唐朝皇帝尚武的做派給北方的胡虜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當初跟頡利可汗一起南下攻打長安的人,眼看著皇上安靜來到渭水便橋的橋頭,過去在他們的印象當中,中原的皇帝都是文弱的,沒想到眼前的這位皇帝竟然有如此膽略。這期間,很多從頡利可汗的仗下分化出來的部落紛紛派人到長安朝見天子。
這些使者回到部落之後,向他們的酋長描述皇上的雄姿,使得之間酋長們不由得心生敬畏,心向往之。原來在中原長安的溫柔鄉裏,也能夠長出如此雄偉的人物。此時大唐的光芒已經蓋過了頡利汗國的光芒。轉眼冬至到了,按照慣例又要在南郊圜丘舉行郊天大禮。事先皇上要沐浴齋戒,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又開始忙碌起來,裴寂是武德元勳,是朝中資格最老的大臣。本來他打算放棄這一次跟皇上一起去郊天的機會,皇上卻派太監告訴他道:“武德元勳,實際上你是第一,因為在武德朝你是最被器重的人。在貞觀朝,長孫無忌是最被器重的人。別人可以找借口不去,裴寂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你不僅是代表你自己一個人,你也代表太上皇。”
終於冬至到了,皇上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之下,穿著大裘來到了圜丘,在禮儀官的指引之下,皇上一步步完成祭祀的流程。儀式結束之後,皇上換上了袞冕,接受百官朝拜。這一次郊天大禮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允許胡虜派人參加。儀式完成之後,大家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下,皇上龍顏大悅,說:“這一年雖然我們經曆了很多災難,可我們還是扛過來了,相信將來我們的處境會越來越好。”魏征在一旁說:“隻要皇上修德不輟,相信在貞觀四年應該是一個豐年。”皇上說:“為什麽要等那麽久?”魏征說:“如果皇上修德不輟,貞觀四年之後,應該再沒有大的災害了,運氣好的話,可能是一個豐年接著一個豐年。”房喬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上天不會輕易的把治世降於人間,關鍵要看皇上有多少誠意。”長孫無忌說:“其實倒不用急著到貞觀四年,年下的每一天都值得我們珍惜,因為王後的治世來自於今天的積累。”
對於當時世上大多數人而言,貞觀是一個美好的年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很少有人感到黯淡無光,很少有人感覺壓抑。而我在當時就是可憐的少數人之一,在南山寺我過得很不如意,雖然我本人對佛法有濃厚的興趣,可我對悟道似乎沒有多少天賦。寺院裏的生活枯燥又無聊,而身邊的那些人大多與我意見相左。無聊的時候找我吹牛,缺錢的時候向我借錢。可在這些人的內心深處,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而在我自己內心深處相信我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但這個價值很可能永遠不會被世人所發現。因為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被時間的洪流衝走沒有留下任何印記,有一次我和寺院裏的一位比丘發生了衝突,沒想到智顯法師已經隱忍我很久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連你都感覺到自己和別人幹的活一樣多,那就沒有天理了,你沒有地方讀書,是我南山寺收留了你,沒想到你現在反客為主,敢和我們的比丘發生衝突。你知道嗎?因為對你太過於縱容,寺院裏的人已經對我非常不滿了。”
我當時就呆住了,之後說話嗆了智顯法師,而他是南山寺的主持,他的權威是不容冒犯的。所以不需要他說什麽,戒律院已經決定將我從南山寺開除。這一決定意味著任何一家寺院都不可能再收留我為俗家弟子,不僅如此,你被一家寺院認定為品行敗壞之人,更沒有地方可以讀書了。父親有意讓苗山風教導我讀書,他顯得很為難。我說:“父親,我想去深山修道。”父親搖搖頭說:“實在不行,你就去晉陽,到你二叔那裏去念書。”我說:“父親欠別人太多的人情,不是一件好事,我還是先去深山修道,等我想明白了,自己這一生要做什麽,能夠做什麽,或許眼前的疑惑迎刃而解。”對於我的這種說法,苗山風非常的不屑,而父親卻被我說服了。
我帶著很少的幹糧進了終南山,因為之前與蕭玉蓉有人一點交情,就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在這深山之中立足。然而此時此刻我忘了一個問題,終南山是很大的一座山,在此深山日中,想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沒過多久我的補給就告罄了,於是我躺在樹底下,望著天上的明月,想象它不是一輪月而是一張餅。然後想象自己吃餅,一點點吃飽,然後就睡熟了。失去權力之後,太上皇以化妝般的速度衰老。此時眼前的生活對他無樂趣可言,他每天都生活在回憶裏。夜半十分熟睡當中,不知不覺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兩儀殿,忽然一道白光朝著他射了過來,再一睜眼,發現麵前站著一位妙齡女子。這女子看上去非常眼熟,他絞盡腦汁的想這位女子是誰呢?想了很久仍舊不得要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