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拋棄真相(三更)
她慣來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在鄉下村野里蹦躂蹦躂也就算了,哪敢在官老爺面前拿喬耍橫?除非她不想要命了。但就這麼離開,她又著實不甘心,恨恨放下話來,「明天把廂房收拾好,桌椅板凳枕頭被褥都準備齊全了,我後天就搬來住!」
劉氏打定了主意,堅決不能讓周氏一家人佔盡了便宜去。等她搬過來,非得好好教訓這群不敬長輩的東西。
季菀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眼裡閃過一絲嘲諷,笑道:「奶奶是一個人搬過來嗎?」
「阿雲和阿松當然一起!」
劉氏態度桀驁,儼然已經將這宅子當做自己的所有物。
「這樣啊。」季菀笑容依舊,「路程遠,奶奶既要過來,肯定得多住幾日。可這樣一來,家裡就沒人了,萬一三叔回來,誰給做飯呢?還有家裡的農活,豈不是就耽誤了?」
劉氏原本就是打定主意搬過來后就在這住一輩子的,宅子里有丫鬟僕人伺候著,錦衣玉食的,誰還願意回鄉下過苦日子?當然這話不能說出來,她冷眼睥睨著季菀,「讓你收拾就收拾,哪來那麼多廢話?現在又沒到秋收的季節,能有什麼農活?你三叔平日忙,一個月也難回來一次,真放假的時候,讓他直接來這邊就是。」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周氏既已分出來了,家裡又沒有男主人,就更得忌諱一些,省得給人抓到把柄說閑話。季遠雖是小叔子,但也是外男,若時常來周氏家裡,左鄰右舍看見了,不定得在背後怎麼說道。
劉氏那臉皮厚耍渾的性格,真鬧出笑話來,絕對會把所有髒水往周氏身上潑,然後理所當然的把他們全家趕出去,自己鳩佔鵲巢。
季菀眼底劃過一絲輕蔑,面上卻不顯。
「知道了,奶奶,天色不早了,您趕緊上路吧,我已經讓人準備了馬車,送你們到家門。」
她笑容可掬,神色恭謹,看在劉氏眼裡,便是無計可施只得妥協了。又聽說有馬車接送,劉氏就更得意了,不忘叮囑道:「把你屋裡那扇屏風給我搬過去,還有那架子上的物件,全都搬去西廂房,枕頭被褥全都的是鴨絨的,還有衣裳鞋襪,必須得是綢緞。還要添置幾個丫鬟過來伺候…」
這哪像是過來住幾天的姿態?
周氏抿了抿唇,沒打斷,等她說完后,才讓人送她出了門。
季容氣得不行,「娘,姐姐,真讓奶奶搬來跟我們一起住?她若搬來,肯定不願意走,保不齊以後還得把我們的宅子也給訛了去。」
不是季容小氣以惡度人,實在是太清楚這個奶奶的脾性。刁鑽霸道,蠻不講理,顛倒黑白,為老不尊。要真在這住幾天,絕對會到處宣揚這宅子是她兒子買的。住著住著,就走不了了。她是長輩,又不能把她趕出去,只能任由她吸血。
「放心吧,她不敢。」
季菀才不會讓劉氏來打擾他們的新生活。
季容疑惑的看著她,「姐姐,你是不是有辦法了?」
在季容眼裡,姐姐漂亮又聰明,什麼事都難不倒她。
「傻姑娘,你忘了當初咱們分家的時候,三叔親口承認要奉養奶奶的?」季菀寵溺的摸摸她的頭,「如果奶奶一直在咱們這兒住著,落在外人眼裡,那就是她無家可歸。也就是說,三叔不孝。三嬸子剛死,三叔好容易恢復了自由身,就等著三年後參加科考取得功名。如果落得了個不孝的名聲,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資格參加科考。那麼你說,他會怎麼做?」
季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為表孝道,三叔肯定會親自來接奶奶回家,而且為避免閑言碎語,以後奶奶都不敢輕易來咱們家竄門了。」
「正是。」
季遠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麼都重,劉氏又將這個小兒子看得如同命根子。哪怕為了兒子的前途,她也得消停消停。
「不早了,洗洗睡吧。」
姐妹倆一人多了一個貼身丫鬟,向凡和向白。這兩人是齊糾送過來的,原先在齊府是三等丫鬟,現在成了主子身邊的一等貼身侍婢,自然欣喜,伺候得相當用心。
白日里周氏和邱氏說起家裡還要添置僕人的事,邱氏記在了心裡,第二日就帶了牙婆來。
「她是牙行掌事的,我們家這兩年從她手裡買了不少人,是個信得過的,妹妹大可放心。」
剛搬來登縣,無論人脈還是市場行情,周氏幾乎是一頭蒙,自不如邱氏熟稔。
「有勞夫人了。」
邱氏有意交好,她自不會冷臉拒絕。
「你看你,又說客氣話了不是?」邱氏看出她對自己還是有些疏離,也不在意,笑道:「妹妹家已買過人,也是有經驗的,我就不摻和了,你慢慢挑。我府里還有些內務,便先走了。」
周氏含笑點頭,「鄭清,送江夫人出去。」
「是。」
最終周氏買了八個人,四個洒掃丫鬟,四個粗使婆子,共十五兩銀子。
「娘。」
該添置的器件和奴僕也都添置完了,季菀滿意之餘又想起另一件事。
「阿珩明年就五歲了,我想著,還是該送他去上私塾讀書。」
周氏滿臉笑容,「這事我已經想過了。等明年開春后,就著手安排。你和阿容也不能閑著,現在家裡人多了,生意上的事兒用不著你事必躬親。閑下來,多練練才藝,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能落下。」
季菀:「…」
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小說里那些女主個個學得快學得精,落到自個兒身上,才知道多苦多累。
好在這身體的原主人學過,有基礎,尋摸著記憶,倒也輕鬆。只是每日課程太多,季菀表示壓力山大。
可每當她想偷懶的時候,看看學得認真且樂在其中的妹妹,心裡那股子怨念便消失了。人家比她小兩歲呢都沒一句抱怨,她好歹活了兩輩子,這點累都受不得?那也忒丟人了。
於是只好咬牙繼續堅持。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劉氏來了。她學聰明了,給了周氏足夠的時間去添置那些所謂的傢具用品,才領著季雲和季松登門。
她什麼都沒帶,身上一個包裹都沒有,擺明了要啃周氏。
這天邱氏剛好也在,正在正廳與周氏說話,前頭的丫鬟來稟報,周氏先是詫異了一下,便一臉歉意對邱氏道:「夫人稍等,我婆母來了,我得去前頭迎接。」
邱氏早就知道季家分家了,雖不知道老太太是跟著誰的。但周氏上有大伯子,下有小叔,怎麼著婆母也不該由她一個寡婦養老。否則那日搬家就該直接住進來了。
她稍稍一想就大約猜出了情由,怕是那老太太眼見著媳婦富貴了,想要來打秋風吸血吧?她眼神諷刺,臉上卻帶了笑意,起身道:「原是我叨擾,怎能耽誤了妹妹的正事?老太太是長輩,哪有客人坐在堂屋等長輩的道理?這樣吧,我和妹妹一起去。」
兩人前腳出了正廳,後腳季菀便得知了消息。
她微笑看向跟著邱氏過來的郭家兩姐妹,「今兒個真是趕巧,我三叔家的堂妹堂弟來了,你們就留在這裡吃中午飯吧,也見見我奶奶。」
邱氏和周氏前半生有著相似的經歷,兩個女人喜好什麼的倒是也十分投契,邱氏幾乎天天都帶著女兒過來拜訪。
郭燕十二歲,郭麗九歲,四個女孩子年齡相近,湊在一起倒也熱鬧。熟悉后,郭燕便與季菀說起了自己搬來登縣的經過。
那時已經快過年。
因著楊胡氏的接濟,他們姐弟三總算能過個飽年了。郭燕將沒用完的錢拿去買了米和面,又下河摸了魚,準備過年吃。
郭燕正在門口殺魚,邱氏乘著馬車,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了。
邱氏是從桃花村出去的,村民們自然都認識她。當丫鬟掀開車簾,小心翼翼的扶著她下車。那一身的華貴錦緞,抬手舉止間的富貴雍容,讓郭燕一度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母親的美,從來都是樸實和低調的,何時這般的明艷張揚?
這或許就是母親丟下他們姐弟三改嫁的原因吧。
那個女人緩緩走來,踩著上好錦繡綿鞋,走在鄉間泥地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說:「燕姐兒,我來接你們了。」
郭燕努力抬頭,看見多年不見的母親,眼中竟含了微微水光。
那雙眼睛一如兒時那般溫柔慈愛,讓她覺得,母親並不是那麼冷血無情,甚至她從未拋棄過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而已。
但奶奶的話言猶在耳。
「她氣死了你們爹,改嫁去做富太太了,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以後誰都不許再提這個女人,我郭家也沒有這樣的兒媳!」
奶奶每每提到母親,都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
郭燕還記得,父親病入膏肓之時,母親擔憂得落淚。父親死的那天,母親也哭得要暈過去。可她不懂,為何父親屍骨未寒,母親就不告而別,一去不回?
那時她只有八歲,還只是個孩子。剛剛失去了父親,又沒了娘。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再後來,爺爺奶奶也相繼去世…
面對漏風的屋頂,破敗的房子,以及哭泣無依的弟弟妹妹,郭燕咬牙擔起了長姐的責任,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她咬牙將血淚往肚子里吞的時候,夜裡偷偷流淚的時候,想必也時常想念自己的生母,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想得到母親的安慰疼惜。
所以當邱氏帶著溫柔慈愛的笑回來接她們的時候,郭燕的心裡不是沒有觸動。那是一個孩子,對於母親本能的依賴。
正因這份與生俱來的依賴和愛,才會讓她在被拋棄后,那麼恨自己的母親。
其實在爺爺奶奶去世的時候,郭燕去找過自己的母親。但門房不讓她進,說夫人剛生完小公子,正在坐月子…
當時門房看她滿身補丁,眼神里滿滿的都是嫌棄,未等她說自己是他們夫人的女兒,就將她趕走了。
母親改嫁,並且又生下了小弟弟,不要他們了…
九歲的郭燕站在江府外的長街上,痴痴的盯著那高大的門匾,心裡湧現出從未有過的恨意和絕望。
在那之前,她總是抱有幻想的,覺得那麼疼她的娘肯定不會不要她。可在那一刻,她認清了現實。
所以當母親風光的來接他們的時候,她短暫的震驚過後,便拒絕了。
可她要為弟弟妹妹們考慮未來。
爺爺奶奶已經去世,全靠她一人支撐,她人小力微,也無法下地耕種,家裡欠了一屁股債。再這麼下去,她們姐妹倆便只能去賣身做丫鬟了。她自己無所謂,卻不願弟弟妹妹跟著受苦。賣身為奴,一輩子都不得自由。
父親在泉下有知,怕是也會不得安寧。
那女人說了,把他們姐弟三接去過好日子,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他們。她哭得傷心,說得懇切,言語中全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慈愛與關懷。郭燕不信,年幼的弟弟卻對幼時的記憶不甚清晰,一個孩子對母愛本能的渴望讓狗蛋痛哭流涕。妹妹也掩面垂淚,悲傷不已。
郭燕淚流滿面,咬牙同意她帶走弟妹,自己卻不肯走。她不信那個虛偽的女人,也不肯原諒她當初的拋棄,寧可餓死也不要接受那個女人的施捨。
弟弟妹妹看她不走,全都過來抱住她,不肯拋下她一人。
任是她怎麼說,弟弟妹妹都不聽。
那個女人悲戚哭泣,不住懺悔保證,為了弟弟妹妹,郭燕終究妥協了。
江家是富商,各地都有無數商鋪,酒樓、錢莊、綢緞莊等等不計其數,江府自是潑天富貴,一花一草都是金銀堆砌起來的。她有了獨立的院子,還有丫鬟伺候,一日三餐飲食精細,穿著的不再是粗布麻衣,而是綢緞棉衣。
這一切,是她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那個女人興許是真的對他們姐弟三心懷愧疚,處處彌補,還請了女夫子入府給她和妹妹授課,教他們大家禮儀。
半年多下來,郭家姐弟已不再是昔日農戶小舍里吃不飽穿不暖的鄉下孩子,而是大富人家精心教養的姑娘少爺。
郭燕不得不承認,如今優越的生活,避免了她許多奔波操勞。尤其看見弟弟妹妹們氣色一日勝過一日,個子也長起來了,臉上笑容多了,不再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愁苦,不再因擋不了風的屋子而瑟瑟發抖,不再因欠債而憂心絕望…
但讓她原諒母親當年的所作所為,她又覺得對不起九泉之下的父親和爺爺奶奶。
邱氏發現自己無論補償,都得不到女兒的諒解,終於說出了當年『拋棄子女,改嫁他人』的真相。
「燕姐兒,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當年拋棄你們三…」提起往事,邱氏眼神微黯,「你父親曾救過我,雖然我是報恩才嫁給他的,但那些年裡他真心待我,捧著我護著我,不讓我經受任何風雨,我心裡也是感動的。他是累病的,捨不得花錢買葯,給我發現了,與他起了爭執。他一時著急,咳出了血。你奶奶剛巧聽見,罵我忘恩負義,存心要氣死你父親…」
邱氏說起那段經歷,神情也是悲傷,「你父親一日比一日病得嚴重,你奶奶始終覺得是我的錯,在他下葬后,便將我趕走…」
郭燕震驚。
「您不是自己走的嗎?」
邱氏搖頭,滿臉凄苦悲哀之色,「天未亮,她就拖著我出了村,將我賣到江家做丫鬟。」
郭燕再次震驚。
事情與奶奶告訴她的,完全不一樣。
「我原本是不願意的,可你奶奶說,你父親沒了,家裡少了壯勞力,以後日子會越來越艱難,如果不賣了我換錢,你們幾個也得跟著餓死。否則,便要賣身給大戶人家為奴為婢,任人作踐…」
邱氏開始垂淚,滿臉凄惶悲涼之色。
「一開始,我只是個粗使丫鬟,想求見主子放我走都不行。沒多久,江夫人因病去世,我被派去打雜,無意間遇見了江老爺…後來,她便收了我做妾。」
邱氏沒有解釋她是怎樣做了江老爺的妾的,興許是被逼無奈,也興許是想要力爭上遊,總之她得了江老爺的寵愛,並且很快有了身孕。
老夫人原本是不喜她的,尤其是知道她是個寡婦后,還在正頭夫人死後趴上了主子的床,就更不喜歡她了。
奈何江老爺喜歡她,老夫人也不能多說什麼,省得為了個女人與兒子有了嫌隙,便得不償失了。尋思著,兒子只是貪戀美色,過了新鮮勁兒,她再打發了邱氏便罷。
哪知這邱氏竟是個有福氣的,沒多久就懷了孩子。
江老爺的原配妻子是老夫人娘家侄女,素來強勢,把江老爺管得死死的,不許他納妾,所以江家沒有庶齣子女。
江夫人一死,江老爺一下子解放了,收了美貌的邱氏,日日耳鬢廝磨好不快活。
邱氏生下兒子后,江老爺大喜之下,立即抬了她做夫人。
老夫人也曾反對過,但素來軟柿子的江老爺,這次很是堅決,非要扶正邱氏。老夫人阻攔無果,又看在小孫子的份兒上,只好認了。
但她始終覺得邱氏心術不正,不許這個女人教導她的孫子,便將小孫子江躍接到了身邊親自教養。省得跟在親娘身邊,教得狹隘貪婪,日後與嫡兄長爭奪家產,鬧得家中不寧。
擔心這女人會接濟前頭夫家,她不許這個女人出門。
所以邱氏這幾年雖是江家夫人,卻沒什麼自由。
去年江老爺因病去世,邱氏幫著繼子江沅守住了家產,老夫人才對她改觀。她趁此機會提出想把自己為郭家生的三個孩子接過來,併發誓絕不會貪江家家產,只望能一盡為人母的職責。
老夫人已明白了她被賣入江家的前因後果,再加上這幾年對邱氏的觀察,也知道自己以前對她有些偏見。憐她慈母之心,便應允了。
郭燕整整看著眼圈兒通紅的母親,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完全沒想到,真相如此逆轉。母親不是為了能更好的在大富人家生存而不要他們,而是被逼迫。母親不是對他們不管不問,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邱氏凄苦搖頭,「你爺爺奶奶已過世,死者為大,我怎好在背後議論她生前是非?我原本以為,你們三個至少應該知道我是無奈才去江府做丫鬟的,憤怒的,只是我改嫁…誰知道,她竟在你面前這般顛倒黑白,讓你如此怨恨於我…燕姐兒,我真的沒有不要你們。你們姐弟三個,都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能割捨?我日日被關在這個大宅子里,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大門都不能出一步,幾乎不知道你們姐弟的消息。我想著,等我在江府地位穩固了,便可接你們到我身邊來…哪知道,這一等,就是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