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好天
第87章 好天
黃梅過去,紅杏心血來潮,笑拿著一份刊著大世界宣傳廣告的報紙,提議這禮拜天過去玩玩。
店裡的三個人在午後出發,還沒有走到電車站,遠遠的卻見小滿和煦和站在那裡,看樣子已是等了一段時間。
福順驚喜地朝他們揮手。
婉晴不睬煦和,又好像在埋怨他們沒把一道去的事情提前告訴她,連帶小滿也不睬了,就挽了紅杏的胳膊離他們遠遠站著。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紅色旗袍,紅杏倒是穿著洋裝連身裙,也是鮮亮的紅,兩個人像是互換了衣服,倒也合適。
盛夏的天藍得清澈如洗,路兩旁梧桐的枝葉繁密翠綠,配合她們的紅裙,彷彿一幅鮮明生動的油彩畫。
電車到了,也是前後腳上的電車,因是人多,在車廂里又不得不靠近。
車緩緩前行,婉晴仍不說話,福順卻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氣氛多少緩和了些。
小滿看了一眼紅杏,她也正看向他,隔了一些距離,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處,都一笑。
他忽而察覺,在她烏黑的髮絲里有什麼東西若隱若現,仔細一看,正是他小時候送給她的那一枚發卡,而她戴在耳朵上的耳墜,分明也是他從前送給她的那一副。
紅杏笑了笑,有些害羞地抬手順一順髮絲,又轉過頭去。
小滿還是笑,對著她的方向,心跳加速,目光卻是堅定。
下了車,婉晴還是吊牢紅杏,挽著她的胳膊打前頭走,福順就到後頭,跟小滿煦和走在一起。
前面說說笑笑,後面也在談天說地,彼此之間距離雖然時遠時近,卻沒像一開始時拉得那樣遠,看起來好歹是一行人了。
在大世界門口,一眼看去無數攢動的人頭,心裡不由都有些發怵,進門去,就看那十二面哈哈鏡前圍滿了人,真如其名,照鏡子的不分男女老幼,一律都是嘻嘻哈哈,笑鬧個不休。
趁人少些的空檔,他們也好奇地過去湊了一番熱鬧。
走到跟前,先隨便照一面,就看鏡子里的人被拉得極長極細,五官都隨之變了形。再換一面去看,鏡子里的人又被壓縮成了矮胖的小人兒。
都是第一次照這樣的鏡子,幾個人都覺得新奇,婉晴起初還綳著臉,待到一面面照過去,終於還是綳不住笑了出來。
再走進去,就看到無數個房間,一間間整齊地隔開,每間都是一個新鮮的小世界。
左邊的電影場日夜輪流放著中外電影,靠著馬路的「乾坤大劇場」是看京戲的好地方,中間又是遊戲廳,立在天橋上還可以看雜耍。
吃喝玩樂、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應有盡有,可看的東西太多,地方又是實在太大,這個花花世界,像永遠逛不到頭的萬花筒,置身其中,只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一雙腿也不夠用。
這才不過底樓,二樓還有舞廳,三樓又有中西餐廳和戲場……
花樣多,人自然也多,又不像春節時的廟會,那時好歹是冬天,再怎樣擁擠,也不至於汗流浹背。
這一日還並沒有走多少路,已是汗如雨下,喉嚨乾渴得厲害。
於是,他們上前告知她們一聲,這就去買飲料。
賣飲料的地方也是人擠人,隊伍排得好長,福順還憋著尿,忍不了就與他們說了一聲,飛奔去上廁所。
約定好還在賣飲料的這處碰頭,然而等福順四處問詢,好容易尋到廁所,又好容易解決了,再一出來,放眼一望,卻只看到黑壓壓一片人頭,暈頭轉向,再分不清楚南北西東。
福順心裡曉得壞了事,頓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走出幾步路,略微鎮定下來,想著師父和婉晴小姐穿的都是紅裙子,心裡頭默念,要尋紅衣服的。
他一面走,一面在人群裡面搜尋,看見穿紅的女子就繞上前去看個究竟。
不曉得走了多久,糊裡糊塗上了二樓,看到一處大房間,聽到那樂曲聲,心裡猜測可能是跳舞廳,他好奇地在門口張望。
這會兒並不是跳舞的好時候,舞廳里空蕩蕩的,天花板上一盞圓球似的吊燈孤單地轉著,四下也是昏暗,他剛要走,眼睛無意掃到什麼,給雷打中了一般,一動也動不了了。
只看在那幽暗的燈光下,不起眼的角落裡,卻有一男一女摟著頸,纏吻在一起。不是別人,正是宋少爺和婉晴小姐。
他呆立著,心一陣狂跳,回過神來逃也似的離了那地方,臉頰已是燒了個透。
他又繼續走,一口氣上到了三樓。
中心劇場正在演出的是滑稽戲,福順對滬語半知半解,但一走到天橋的人堆里,不由自主被圍看的人的笑聲感染,看著台上人那做作的動作姿態,也不禁跟著笑起來。
滑稽戲演完,他預備再接著尋人,誰曉得卻又開始演出雜技了。
幾個漢子騎在馬背上一層一層地疊羅漢,他們疊得那樣高,眼看著要掛不住了,卻還繞著圈兒跑,那立在最高處的一位手裡同時還在拋著點燃的火把。
福順看得心驚肉跳,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好久,才隨了人群一道歡呼著叫起好來。
節目結束,他還沒回神,很快又有人上來變戲法。
這又是從沒見過的新鮮事物,他看著那人一會兒從帽子里抽出一朵花,一會兒又抽出一把寶劍,到最後,竟變出個活物來——一隻兔子。
他張大了嘴,目瞪口呆,一步都挪不動了,不知不覺就這麼一直看到結束,此時夕陽斜照,時至黃昏,萬千燈火依次亮起。
他覺出了餓,就跑到賣吃的那裡,買了麵包拿在手上,再買一根冰棍咬嘴裡,一口冰棍一口麵包,邊吃邊走。
正往下走時,眼角的餘光無意中在最中央的大轉輪上瞟到一抹大紅,他駐足定睛細看,其中的一個轉椅上坐著的正是他師父紅杏和小滿。
福順急急忙忙過去,趴在離轉輪最近的欄杆處等候,看他們快到眼跟前了,剛要向他們揮手,卻看小滿摘了師父的耳墜發卡,笑著將一枚亮閃閃的戒指戴到了師父手上。
不過一晃神功夫,那轉輪又很快朝上轉去,他再仰頭看,正對著夕陽,那兩個人的身影都模糊成了剪影,卻是緊緊依偎在一處。
他感到臉頰又燒了起來,昏頭,怕是要中暑了。
*
誰都說不清楚,這場雨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下起的。
自打開春就沒見過太陽,一連十天半月不肯消停的雨,衣服都是掛在屋子裡陰乾的,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
苔蘚飽吸了雨水的養分,越發濃綠,起初只在石縫壁角一類的地方蓬勃生長,隨著雨勢的延續,版圖越擴越大,逐漸地連路面、屋檐瓦礫的隙縫裡都綠得發亮。
大人們對這下不停的雨心存煩厭,小孩子卻是歡欣,一不留心就偷穿了大人的雨靴溜出家門,成群結伴專去尋地勢低洼的路面,就在那小池塘似的積水潭裡踩踏取樂。
大街上飄著各式各樣的傘,老式的、新式的、臟舊的、乾淨的、素色的、花色的。
除卻孩子,下雨天也不得不出外的人,走路的腳步不免拖沓沉滯,每張面孔都藏在一把把傘后,誰也看不清楚誰,只是自覺跟別人保持距離,到了擁擠的地方,實在避不過去,一不當心傘尖碰著傘尖,又慌忙分開,嘴裡匆匆道一聲:「不好意思。」
唯有那一輛輛的人力車,不論好天壞天,在街上總能有條不紊地沿著各個方向穿梭,沒受一些影響。
這會兒其中的一輛,在風雨中漸漸慢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帶著幾分為難:「今日杜七小姐大婚,前頭水泄不通了……」
車上的乘客倒也好說話,聽他這樣講,也就回一聲:「那我們就在這裡下吧。」
車夫小心翼翼把車靠邊停下,把布帘子朝上拉開。
那青年先下車來,一身筆挺西服襯衣,剛好襯他一張年輕俊秀的面孔,他自己立定,不慌不忙地又將一把雨傘撐開,這才慢慢地攙那女子下車來。
她穿一件藕色絲絨旗袍,外頭披著羊毛罩衫,微一抬頭,秀雅面龐略有豐腴,像羊脂玉一樣透著溫潤的光。
女子被他攙著下來,又有些無奈地向他一笑,像在嫌他太過小心了。
他也笑笑,卻不聽,給過車費,伸手溫柔地攬著她的肩,仍是替她撐著傘。
她也就隨他去了,一隻手不由自主放到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兩個人慢慢向前走,前頭果是車馬輻輳,擁堵不堪。
眼見前方教堂的尖頂近在咫尺,他忽然發覺出什麼,將一隻手探出傘外,而後停下腳步,笑著將雨傘收攏起來。
馬路對面,一個少年燦爛笑著,一面朝這邊用力揮手,「師父,小滿哥,快來!儀式要開始了,就差你們啦!」
他笑應一聲:「來了!」和她一道朝那邊過去。
鉛灰的雲層里透下來一縷淺暖的光,闊別了一個多月的太陽正一點點探出頭來。
往下,應該都是好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