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心難測
權倌躬身道,“恭賀聖上,驛卒五百裏加急,漢使團於闐大捷,班司馬斬首二千級,擊破龜茲、焉耆兩國聯軍三萬甲騎!”
尚書令鄭弘、尚書仆射李育已經打開泥封,劉炟卻急步上前,親自伸手拿起匣中簡冊。
幾下攤開,隻見班超寫道,“啟奏陛下,乙巳月(注:即四月)初,南呼衍部再度南下。貴人黎繁將龜茲、焉耆兩國萬餘騎犯溫宿、疏勒,都尉呼衍獗提三萬甲騎襲於闐。臣率使團迂回馳援於闐,將於闐、鄯善、拘彌、疏勒、西夜五國兵曆十餘戰,斬首三千餘級,俘千數百,敵中計病亡三千餘人,傷敵無數,餘皆潰逃。吾軍民合計傷亡三千三百餘!”
“西線疏勒國方向慘遭敗績,臣分身無術,疏勒國兵全軍覆沒,吏民傷亡三千餘,田地被毀,顆粒無收。楨中州遭受浩劫,楨中城被屠,州兵、吏民亡三千餘。後蒲犁州、西夜國援軍至,擊退強敵,虜亡二千餘,餘敵逃脫!臣漢使節班超、副使節淳於薊急呈!”
劉炟看完,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口中直抽涼氣。班超的奏章如一幅畫麵,向他展示了波瀾壯闊的西域這場夏季大決戰的整個戰爭進程!
“一戰亡吾萬人,此仇不報,死不瞑目!”於闐方向大勝令他興奮,可疏勒方向“疏勒國兵全軍覆沒”、“楨中城被屠”,兩國吏民傷亡萬餘人,又令年輕的皇帝瞋目切齒、怒火滿胸,眾臣分明看出,聖上捧著簡冊的手在微微顫抖!
雖然代價慘重,但他的使節班超還是戰勝了,而且是大勝,班超的戰報令他振奮!
他將簡冊遞給趙熹,並令眾臣傳閱,自己急步走到牆上掛著的西域縑圖前,整整半晌無語。他難以想象,他更不敢相信,班超身處絕域,虎狼環伺,手中僅有三十餘騎,卻能呼風喚雨,依靠沙海南道三個弱國、窮國,竟然讓北匈奴最強悍的南呼衍部屢屢飲敗,沙海北道數個強國、大國連遭敗績!
望著圖上隴各各郡,他又氣不打一處來。朝廷先派吳棠,後派傅育,兩任護羌校尉與隴右多郡太守、各郡郡兵加起有數萬人,竟然就壓不下羌人反叛勢頭,對比何其強烈。他在心裏忿然怒問,這到底是為什麽?是朕用人不當,還是前方將帥未能用命?!
劉炟在深思時,三公、尚書令和韓棱、郅壽、陳寵等十餘尚書郎也已看完班超奏章,也都一齊趨到圖前。朝廷正在出征前夕,西域漢軍此戰對幾位老宰輔心理上的震撼一點也不比皇帝劉炟少!
趙熹年輕時曾經是馬上悍將,跟隨光武帝劉秀南征北戰,屢建功勳。他以為劉炟此時心情也與眾臣一樣,便手拿銀柄竹杆指著縑圖道,“陛下,班司馬此勝,全因運籌得當!疏勒方向慘勝,於闐方向大勝!北匈奴分兵而擊,疏勒為疑兵,暗襲於闐乃是此戰要旨,此計甚為毒辣。如果班超應對失措則不僅要大敗,且會被逐出西域!”
但他想錯了,劉炟的目光分明看著縑圖上戰火紛飛的隴右!
趙熹顧自道,“班超在疏勒取守勢,在於闐取攻勢。定然取重兵戰寧彌,先斷北虜糧道,一戰而擊其要害,又用精巧妙計是故能勝。奏章有言虜‘病中計亡三千餘’,此即關鍵。呼衍獗部何故會病亡如此多人?此必班超用巧計,否則以龜茲、焉耆強悍甲騎,如何會數千人一齊病亡?”
眾人恍然大悟,但沒人能想明白班超到底用了什麽妙計。牟融道,“太傅所言有理,是施計使其不能戰再痛擊之,故能斬首數千級,俘千數百。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地因勢用謀,此正班超戰無不勝之故也!”
趙熹道,“老臣有一點不明,龜茲、焉耆甲騎乃虎狼之師,悍不畏死。於闐、鄯善、疏勒國兵如群羊,素來不是其對手。班超即便用計,以三萬於闐、鄯善、疏勒、西夜、拘彌國群羊,便如何能勝三萬虎狼之師?天下名將,終是令人深思、費解啊!”
尚書仆射李育道,“此乃因竇氏崇尚狼性,班超又係竇融老將軍傳人,狼將群羊,自然能打敗羊將群狼!”
“非也非也!”牟融頻頻搖首,手捋白須道,“汝不知兵,呼衍獗乃漠北名將,其妻焉澠夫人亦西域強人,此二人可不是羊!”
其實,李育是主戰派,他此言另有其意。試想,如果不是朝廷迎回了戊已校尉、宜禾都尉並罷屯、閉關,呼衍獗怎麽有膽量舉北道諸國千裏南下進攻於闐國、鄯善國?疏勒新敗,處於困境之中的班超又如何渡過難關,再展雄風?!他的話,自然迅速引起共鳴,尚書們紛紛力陳已見,就差主張馳援西域漢軍了!
李育的話,眾尚書之言,似有點“荒腔走調”,令司空第五倫心裏顫悠不已。他咬牙戰戰兢兢地提醒道,“陛下,臣以為天旱未歇,三輔、隴右各郡國穀價高企,暫且不宜對西域用兵!”
“卿言有理,國雖大好戰必亡——”劉炟已經緩過神來,他優雅地點點頭,“寬政養民,休養生息,國之大要,朕未敢相忘。然隴右羌患難平,令朕寢食難安。班超未用河西民力、物力,未用中國一錢一繒,憑一已之能將三十弛刑卒便殺伐決斷,隴右有吾數萬大軍,朕若再有一個大鴻臚,或一二班超,何愁羌患不滅?”
劉炟雖年幼,卻性寬仁溫厚,他很少用這種教訓人的語言與年邁重臣對話。今天的一席話,說得酣暢淋漓,令禦書房內眾官為之一振!
可振奮之餘,眾位老臣不免暗暗心寒,也隱隱為班超擔心。他們仿佛都不認識劉炟一樣,這還是那個一無所知、病病殃殃、不恥下問的青澀少年嗎?這個城府極深、那麽不可捉摸的君主,還是那個戰戰兢兢、一說話就臉紅的繼位新君嗎?
這些老人見多識廣,從劉炟繼位之初始,朝內朝外一場劍拔弩張的世族爭鬥便在帝都雒陽上演著。他們此時分明清晰地看出,又一場被溫情外衣包裹著的皇權爭奪,表麵溫情脈脈,其實十分殘酷,正在漢宮悄然拉開帷幕!
繼位之初,劉炟投太後所好,打破先帝外戚不得進入中樞禁令,破例令三位舅舅進入公卿行列,而太後連表麵上反對一下都沒有。這讓人迷惑,不知所從。太後嚴厲管治外戚,整肅吏治,可劉炟卻重用外戚,廣施仁政。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劉炟允外戚進入中樞並非僅是討好太後。與前漢曆代一樣,新皇甫立之時必依靠外戚,劉炟既依靠竇氏為朝廷柱石,同時又扶馬氏厚自己根基,是試圖構建一個隻有他自己能駕馭的世族權力平衡,並作為朝政的基石!
但在封賞外戚一事上,劉炟遇到了麻煩,太後堅決不允,母子倆互不相讓,幾乎傷了母子情分。
在漠北和西域事務上,劉炟對太後更是陽奉陰違,分明也在自搞一套。太後支持先帝“斷匈奴右臂”國策,劉炟便以隴右正有羌患為借口,全麵回縮,罷屯、閉關,聽任班超麾下西域漢軍孤懸西域,自生自滅!
這些老臣都是老江湖,他們開始意識到似乎有什麽大事正在悄然發生著,但又沒人能說清是什麽。所有所有的怪事,似乎都圍繞著一個東西在逐步鋪陳。他們如一隻一隻機靈的老狐狸,嗅到了不安的血腥氣息,便遠遠地躲開這場母子間的皇權爭鬥,和其背後那關係朝廷大局走向的世族之爭!
牟融是太尉,他習慣在手腕上戴上一串北匈奴貴人必戴的骨珠。那是用人骨製成的墨黑色串珠,烏亮晶瑩,是鎮守塞北的騎都尉秦彭送給他的戰爭紀念品。此時,他將串珠拿在左手掌中,一邊撚動一邊道,“陛下,西域將士用命,老臣以為,當舉朝會慶賀西域大捷。另三軍已成,征討隴右羌叛主將人選宜速定奪!”
此時夜色已很晚,瞅一眼更漏已經二更將盡,萱貴人已伸頭向禦書房內瞅了一眼,那可愛的小腦袋便悠地縮了回去。劉炟頓時伸了一個懶腰,疲倦地道,“唉,過得真快,眾卿請回吧,好生歇息,征討隴右事明日再議!”
此言一出,第五倫費力地揉揉臃腫、酸疼的腰部,麵色不露痕跡地一笑。
趙熹、鮑昱、牟融與鄭弘相視一眼,都怏然放下手中的筆,失望地起身告辭。他們都知道自己白高興了一場,在劉炟眼中,大漢已經閉關,西域漢軍勝也罷敗也罷,即使漢使團被逐出西域,充其量不過是大漢肘腋之痛,而隴右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與上一次溫宿大捷一樣,於闐大捷的捷報再一次被束之高閣,連嘉勉都沒有更別說朝賀了!
班超抗詔不歸,新帝劉炟或許還在氣頭上,不朝賀也就罷了。隴右羌患,已成燎原之勢,可選定出征將帥一事又遙遙無期了,這讓老太尉牟融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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