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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禦前咆哮

  邊務繁冗,一團亂麻,但在經曆過無數風雲變幻的竇固眼裏,不過一縷輕煙。章德殿禦書房內一番懇談,劉炟心情頓時輕鬆了一些。等竇固歸去後,他破例沒有匆匆趕到宣明殿禦書房內聽奏,而是手拿一卷《春秋左氏》走進書圃。


  小太監劉喜磨墨,宮人連珠鋪縑帛。劉炟龍飛鳳舞,“聽民興,聽神亡”六個草書大隸一揮而就,然後擲下筆,聞著墨香,心裏的焦躁已一掃而空。


  早晨在禦書房,竇固見劉炟正在看《春秋左氏》,便衣據周大夫史嚚說莊公語“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而提醒劉炟“聽民興,聽神亡”!

  劉炟在書圃發了一會呆後,才神清氣爽地來到宣明殿。


  進入正殿,隻見太傅趙熹、太尉牟融、司徒鮑昱、司空第五倫和尚書令鄭弘等重臣,冠服危坐,正領著眾尚書郎在閱讀各郡國奏章並議事。劉炟站在朱紅門內的帷幔後,擺擺手未讓權倌通報。司空第五倫、司徒鮑昱都戴進賢冠,二人隔坐爭論、進而變成激烈地爭吵著什麽。


  劉炟站在帷幔後聽明白了,他們爭論的是隴右戰局!


  見劉炟走進來,眾臣一齊起身跪叩行禮。君臣問安畢,劉炟坐到禦案後,老太監權棺躬身從一堆簡冊上將最上麵的一卷拿起,攤到他麵前案上。


  劉炟揉揉酸脹的雙眼,看一眼禦案右側堆積如山的簡冊,臉上現出無奈的神色,心裏微微暗歎!

  這是尚書令鄭弘呈請劉炟需急閱的奏章,是司隸校尉華鬆、京兆府尹鄭眾(注:此時鄭眾已由中郎將先遷武威太守,再遷任京兆尹)、大司農宋由的聯名上奏。這三位大臣充滿憂慮地稟報朝廷,今春關西、關中平原突發大旱。


  “陛下,關西除華陰、鄭國(注:即鄭縣)外,其餘各郡自元旦(注:漢時正月初一為元旦)起滴雨未下。渭涇(注:即渭水和涇水)水少,成國渠近乎斷流。春旱蔓延,墒情慘淡,春耕艱難,吏民饑苦不堪。三輔吏民肩擔手提,然春栗十出二三苗。如複連夏旱,明年春荒難免,各縣已妥備明春賑災……”


  旱旱旱,又是旱!朕自繼位起,便天天與這個“旱”字打不清官司!

  劉炟拿起讀了一遍,便“嘩啦”一聲將其重重擲於案上,嚇得尚書郎們哆嗦了一下。他身子一軟癱靠著坐床,後背倚著靠枕輕輕地撫摩著太陽穴。唉,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年一年挪啊蹭哪,這苦海看不到盡頭,何處是彼岸令朕稍歇?!

  他神情黯然,先長噓吐出了胸中一口濁氣,才提起朱筆,在奏章上批了一個大大的漢隸“可”字,然後莊重地說道,“朕自即位以來,先是七州大旱,赤地千裏,今關西又旱,莫非果真天譴吾失德?民惟邦本,生民慘淡,朕心痛爾。著司空府預為籌謀,大司農預備錢糧,備妥明春賑災!”


  司空第五倫躬身抱拳頷首,“臣遵旨!”


  牟融見劉炟眼皮浮腫,神情倦怠,對尚書令鄭弘遞上的奏章隻瞅了一眼,便再未發一言,便躬身抱拳道,“啟奏陛下,南方諸郡大捷!騎都尉劉萊將永昌、越、益州三郡郡兵,及昆明夷人鹵承等,在博南城大戰哀牢王類牢,大敗哀牢軍,斬殺類牢……”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劉炟聞言,眼睛一亮,脫口說道,“南方諸郡即平,可即罷三郡兵,與民生息。另尚書台代朕書詔,允楚王案、淮陽王案徙者四百餘家,發還故地,資費由郡縣撥供,每戶二萬錢!”


  “臣遵旨!”太尉牟融與尚書令鄭弘領旨。


  父皇政治清明,嚴刑峻法,楚、淮兩案,涉事者甚眾,幾乎動搖國本。且兩度北征,邊郡吏民徭役苦重,父子分離,民怨較重。眾臣都明白,劉炟不管大臣們怎麽勸說,他還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息刀兵、減徭役、還徙民,寬施仁政,與民生息。


  接下來,權倌又將敦煌太守趙統的奏章、北軍長水校尉耿恭的奏折攤在案上。現在比西域事更急的是隴右戰局,劉炟詳細閱讀了耿恭的奏章,耿恭詳述了自己對西征高原羌人的謀劃,並建議朝廷盡快征伐燒當羌,以穩定隴右局勢!

  劉炟從頭到尾看了二遍,掩卷閉目沉思。


  宣明殿內陷入沉靜,見良久沒有動靜,太傅趙熹忍不住躬身進言道,“陛下,班超出使西域,奮身絕域,北上千裏擊破溫宿國,並打援姑墨國兵,斬首千級,焚姑墨倉稻米、宿麥百萬石,西域南道穩固,疏勒國固若金湯,宜特旨嘉勉!今南方諸郡雖平,然西羌動亂令天下震動,遲則禍及西京,宜斷然處置。耿恭為戰將,其自薦正逢其時也!”


  東西二京,漢帝國定鼎天下的撐天柱石,豈能有危?江山社稷老臣白須顫動,言辭決絕,沒有留一絲商量的餘地。


  劉炟思緒被打亂,他怔了一下。雖然心裏有點不舒服,可老太傅明知道皇帝會不舒服還是要說,且所言分明是謀國之言,又令他無從反駁。


  往常每遇大事,劉炟都會順從太傅、三公主張。爭執不下,為西域事曾鬧到太後麵前,結果他被太後訓斥了一頓,讓他在重臣麵前顏麵無存。


  但這一回,他未回答趙熹的話,而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便站起身走下坐床,繞過博山熏香爐和大書架,走到東麵掛著大幅縑圖的牆前。他仔細地看著黃色縑圖上的隴西、金城二郡,未回頭卻問道,“依太傅、諸卿所言,隴西羌人之亂,當如何破之?”


  趙熹、牟融、鮑昱、第五倫都走到縑圖前,他們顯然已經會商過,趙熹接過權倌遞過來的銀柄竹杆指著武威道,“稟報陛下:羌人西進,隴右、三輔、河西危急。然高原羌人之亂,南方夷人之亂,表麵為漢吏搶劫羌婦引起民憤,實質為羌胡共謀亂漢。故處置羌亂,應與經略西域一體籌劃,而不應顧此失彼!”


  “確為羌胡勾連——”劉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老臣趙熹的話,以及早晨與大鴻臚竇固的一番長談,已經讓他從咋夜開始便亂成一團的思緒中似乎有了一點頭緒,“昔吾為太子時,曾聞羌胡亂華之謀。今羌人又叛,西京震動,眾卿以為當如何處之?”


  趙熹看一眼牟融,牟融頷首,接過銀柄竹杆接著劉炟的話頭道,“陛下,永平年間,羌胡曾兩度密謀,先定‘羌胡分漢’策,後又施‘促漢內亂’計,先帝雷霆出手,先斬羌國使臣,後派大鴻臚竇固自張掖出西海(注:即今青海湖),擊殺燒當羌王,才破其謀,為吾舉國練兵奪得三年時間。”


  “今西域都護與已校尉亡,戊校尉迎回玉門,漢斷西域,羌人以為時機已到,故爾才蜂起作亂也。北匈奴暫且在西域得勢,定然會寇河西。北胡、西羌,一南一北,勾連為禍,南方諸夷定然亦會借機生事。如此,則吾大漢再無寧日。故吾等以為,欲滅西羌之亂,必先擊其源頭……”


  “源頭?!”未等牟融說完,劉炟麵露慍色,又漸漸轉為惱怒,他扭頭直視著牟融道,“朕剛下罷屯、閉關詔,卿莫非欲令吾起兵討匈奴?朕豈能出爾反爾,遺笑於天下邪?”


  牟融沒想到皇帝勃然變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司空第五倫忍不住叱道,“天下大旱未息,黎民孤苦無助,此時起兵討伐漠北,塞北、河西怕又要打成一團,國家豈堪承受?陛下,老臣以為,太尉府此策不妥,此時向北用兵斷然不可!”


  第五倫當著皇帝麵咆哮太尉,司徒鮑昱性直,一下子炸毛了!

  他怒視著第五倫,激辯道,“司空所言,分明誤君之語,斷非謀國之言!三輔大旱,朝廷尚可賑災解之。羌人如擊破隴右,再據三輔,威逼西京,則北匈奴必兵出河西四郡。河西孤懸羌胡之間,倘若河西危難,則天下從此再無寧日。司空大人,彼時汝當呤《春秋》歌《周禮》退敵乎?!啊?!”


  鮑昱擲地有聲,有理有據,但聲色俱厲,甚而刻薄。第五倫從來不敢與這猛人當麵對壘,此時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劉炟性格溫仁,今日他分明十分不滿重臣禦前咆哮,他聲音漸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此事不難定奪,諸卿不必再爭!”


  幾位老臣都愣了一下,劉炟卻接著道,“為人君者當謹記,聽民興,聽神亡,民者國本也!朕撤都護、戊已校尉,息西域刀兵,罷屯閉關,實以養生息,乃不得已爾。北虜虎狼,朕為太子時,父皇屢屢教誨吾,漢與北虜不兩立。吾非不征北匈奴,是時未至也!”


  劉炟的一番話,令禦書房內眾臣都為之一振,沒人再敢辯論,可隨即眾人又十分迷茫!既知漢匈不兩立,漢使團未歸,為何便要罷屯、閉關?!


  難道不知正是這道詔令,令漢使團和西域漢軍陷入孤軍絕境,令已經歸順漢朝的西域各國陷入首鼠兩端、茫然四顧的境地,令先帝北擊匈奴的國策、令漢軍以鮮血換來的戰果毀於一旦。班超使團、西南南道各國已在絕域苦戰,還說時未至也,國家大事,豈能義氣用事?


  趙熹、牟融兩位老臣麵露痛苦之色,鮑昱性格直爽,話都到嘴邊了,被牟融狠踩了一下左腳,他吃疼這才將到了嘴邊的詰問給生生給咽了下去!


  天心難測,劉炟溫仁墩厚不會說假話。三位主戰的老臣雖然困惑,但他們見多識廣,當然能看出,劉炟雖年少,絕非甘願偏安自守太平帝王。西域潰敗、隴右大亂,朝中主戰、主和兩派鬥得你死我活。今日他一任眾臣吵得山崩地裂,卻穩如泰山,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莫非心裏已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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