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蟄伏西城
童聲齊唱的這首童謠,撼人心魄,催人淚下。漢使團和昆侖屯全軍淚飛如雨,他們曾在這裏與北匈奴西域都尉府血戰過數次,他們已經與於闐國吏民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不想走,舍不得走!
這首自疏勒國赤河城興起的童謠,早已經不脛而走流傳到了南道各國,漢使團所經之處,每一個城國或行國、每一個部族,幾乎人人含淚傳唱。等到漢使團行到漢苑門前時,隻見國民聚集了約近萬人,將漢苑四門圍得水泄不通!
漢苑,這溫馨的地方,這是刑卒的家,是他們初入西域時,以區區兩千於闐國弱旅,在西皮水畔擊破石亀萬五千大軍後,第一個在西域落腳的地方!
現在漢苑門前人山人海,最恐怖、最煽情的是,小公主尉遲秋嫻帶著二弟竹鷹、三弟兀瑁和二公主春嬉,召集了約二三百名童男童女,都穿著襤褸、破爛、肮髒的乞丐衣衫,頭戴破鬥笠,一手柱著根打狗木棍,一手端著一隻黑乎乎的破陶碗,整整齊齊列隊,一遍遍地唱著童謠!
“漢使歸國於闐亡,莎車人來當國王;小女作婢男當奴呀,翁死母嫁兒逃荒……”
這一幕始自紀蒿帶著輜重隊剛來到漢苑時,當時她被貴族、吏民們不由分說便圍在漢苑中,曾驚慌不已,最後堅決不允一人一馬出門,形同囚禁。現在,這苦頭又輪到了班超和他的漢使團。
班超旅途勞頓,他在馬上與國王、王妃和眾貴族、百官抱拳相見後,寒喧之中,廣德、南耶和尉遲仁便懇求漢使團“便留在於闐國,勿棄於闐吏民於水火”。班超下馬寒喧畢,便率漢使團欲進入漢苑歇息。
可國王廣德與王妃南耶、王子尉遲訖多巴巴地看著他,見班超終於未答應留在西域,分明是又一個林曾,便頓感絕望,一家人情緒突然失控,帶頭“嗚嗚”地號陶大哭了起來,廣德淒厲大叫,“漢使,於闐人依漢使已如父母,漢使誠不可去啊!漢使若去,於闐必複為北匈奴奪占,西城必被屠城矣……”
此頭一開,場麵頓時完全失去控製,國王一家三人抱頭痛哭,眾貴族、百官也都嗚咽流淚。漢苑轅門前哭聲如潮,哀聲慟天,如喪考妣。在國王、王妃與貴族、百官們的哭泣聲中,衣衫襤褸的秋嫻小公主帶著二三百扮成乞丐的童男童女,齊聲唱著童謠,推波助瀾。
“漢使歸國於闐亡,莎車人來當國王;小女作婢男當奴呀,翁死母嫁兒逃荒……”
貴族、百官與吏民們跪了一地,也跟著一遍又一遍地流淚哼唱。在北道龜茲、焉耆等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他們不敢想漢使一旦歸去,剛剛站起來的於闐國明天會是怎樣,他們越想越怕。國王與王妃帶頭,眾貴族突然牢牢抱著班超、淳於薊與眾將馬腿,令漢使團、昆侖屯眾將動彈不得,殷殷之情令班超和眾將動容。
吳英、錦娘也淚飛如雨,錦娘站到馬鞍橋上嬌聲高叫,“吏民們,吾與吳太公乃於闐人,昆侖屯便為於闐國兵。汝等放心,昆侖屯不會隨漢使東去……”
但哀切悲嗥的人群,嗡嗡的哭泣聲淹沒了她的聲音!
班超、淳於薊與眾將心中受到強烈的震撼,他們知道自己根本就走不了了。班超心裏已經妥協了,但他未向國王、王妃允諾不走。在圍觀的人群中,北匈奴和各國的斥侯不會少,於闐人的真誠挽留,有助於掩飾漢使團的意圖,他不敢有一絲大意!
但接下來一個月,於闐國舉國上下真的豁出去了,他們由國中貴族帶頭,各部族吏民將漢苑一直圍困著。每當漢使團有人欲騎馬出漢苑,他們便會一擁而上,緊抱馬腿,令其寸步難行。七月末和八月初,天很少見地連著數日降下暴雨,可漢苑外貴族、百官、吏民們搭帳蓬蹲守,依然一步不離。
不得已,班超下令,漢使團和昆侖屯一律不得出漢苑大門。
國王與王妃、王太子每天必來漢苑盤桓,風雨無阻,陪班超、淳於薊、權魚、紀蒿說話、宴飲。班超、淳於薊一邊與於闐國君臣周旋,一邊密切注視著疏勒國、莎車國動向。
使團離開,現在的疏勒國已經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漢使團雖被“圍困”,但漢使團中軍和商尉府仍在高效運轉著,胡焰、權魚麾下的斥侯密切注視著龜茲國、莎車國動靜,紀蒿商尉府麾下的斥侯則嚴密監視著蔥嶺以西各大國的動向。
最受困擾的是紀蒿,她是煩死了,堂堂漢使府代商尉,位高權重,日理萬機,此時也失去了行動自由。隻有於闐國市尉蒲柳來去自由,每天她需要去一趟於闐大市,聽大市令(注:管理市場的官員)和軍市令①稟報交易情況。每天再將南道各國市尉府的驛傳文書送到漢苑,紀蒿便在漢苑署理商道事務。
寒菸無事可幹,便主動幫助紀蒿處理商尉府瑣事。
胡焰、華塗已經在昆侖堂內建起嶄新的柚木大沙盤,班超、淳於薊、權魚與眾將則每日堂議,做足功課,逐一研討、推演即將到來的變局可能的走向,謀劃未來發展方略!
形勢雖然愈來愈嚴峻,但刑卒們被放了一個月假,這幫強悍的野獸被困在漢苑中,不能殺人,不能打架,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泄,便可勁地折騰自己的女人們。這可樂壞了他們的夫人、小妾、侍婢們,一家一家在漢苑歡歡喜喜地過開了甜蜜的小日子。
八月上旬,伊蘭與金栗兩位公主就從樓蘭城趕了過來與甘英、劉奕仁相聚。她們一頭砸進漢苑,馬上便失去了自由。
班超專門升堂,聽金栗、伊蘭稟報蒲類國、鄯善國情況。
鄯善國蒸蒸日上,兩年多來,國王陀廣伽不顯山不露水,已經將國中親北匈奴貴族、將領、鄉紳一一清洗幹淨。老天幫忙,兩年風調雨順,鄯善國各州各城邦年年大熟。南山羌五千餘人主動下山歸降,現在全國吏民丁口已經超過兩萬五千人,國兵八千人!
蒲類國則岌岌可危,國王霜刺、伊吾鎮守使歙渠、伊吾營司馬陳留孤軍堅守在伊吾廬城,伊吾假都尉、漢侯麥香已率三千國民越過白龍堆撤到了樓蘭城屯田,幸好權魚兒、伊蘭和鄯善國王妃陳穀鼎立相助,提前在海頭築營、修渠,國民才安下身來。但離家百事難,寄人籬下,景象堪憐!
班超和眾將眼前又浮現出孤軍征戰疏榆穀雪原時的情景,蒲類國的處境令他們牽掛,金栗與伊蘭兩個公主也已經成長起來,也令他們倍感安慰。
最讓刑卒們驚豔和眼熱的是,當年淳於薊在白龍堆大沙漠上從商賈刀口下救出的四個小胡姬,她們在樓蘭城二三年時間,已經長大成了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腰細臀圓,亭亭玉立,這可便宜了甘英、劉奕仁二頭野獸。
這二三年屯田之餘,她們與金栗、伊蘭一起,跟著小魚兒習武不輟。雖然師傅會的本就是些花拳繡腿功夫,她們自然也就練了些好看但不中用的花架子。但四女一身甲服,英姿颯爽。進進出出時,腰上必有板有眼地掛著長劍,楚楚可人,很象那麽回事。
刑卒們一一娶妻收妾後,淳於薊不放心,曾專門請漢使夫人立過一個規矩,即敢欺負妻妾婢者,軍法從事。這規矩其實有些多餘,不管是正妻、侍妾、侍婢,都是精挑細選來的,都是於闐、疏勒和蔥嶺下各國的人尖上人,她們有的是心眼兒。再說野獸們愛不釋手,又怎麽可能欺負她們。
其實,在漢苑這段時間,真正受“欺負”的往往是這些野獸。
比如聲名狼籍的陳祖成,現在對小嬌妻呈矜是言聽計從,行為端方,一下子成了一個正經人,簡直成了婦人們心目中的模範丈夫。不了解他的人你很難想象,這個彬彬有禮、玉樹臨風的帥公子,還頂著個小**的花名,當年曾禍害過大漢無數世家貴夫人、女公子的清白,罪該萬死!
最受氣的是胡焰與肖初月,他們的夫人可是吳英、錦娘這兩員女將。一言不合,二匪常常被罰獨睡,連小妾、侍婢也不準碰一下。原來,吳英與錦娘害怕被搞大肚子影響行軍打仗,便算著日子才和胡焰、肖初月行房。身為漢使府大將,戎馬倥傯歲月,這閑暇時間十分寶貴,這讓正值盛年的二個老匪怎麽受得了。
眾將與眾刑卒小日子磕磕碰碰,夫妻拌拌嘴、鬥鬥氣、吃吃醋、打打架,充滿了尋常人家過日子的煙火味兒。班超和紀蒿之間那層人為的薄冰,也在不知不覺間慢慢融化!
被“圍困”在漢苑的這一個月,是自進入西域以來,班超神經繃得最緊的一段時間。他在下一盤大棋,甚至讓疏勒國大都尉黎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就象一個沉穩的獵人,靜靜地蟄伏在於闐國的漢苑,騰出舞台讓各方勢力盡情表演、發揮,靜靜等待獵物自己跳出來!
這天晌食畢,夫人紀蒿便返回商尉府去了,億春已經給他鋪好了榻,可他卻坐在堂上閱讀起了《吳子兵法》,又讓班秉找出竇融的《河西陣圖》,趴在沙盤上琢磨了半天。
億春是漢使府的內管家,也是班超、紀蒿的貼身侍婢。她與商尉府府丞蠕蠕都是商尉紀蒿的心腹,二女心照不宣,早把自己當成班超的人。眾將也都心知肚明,漢苑內各院都在上演著愛情故事,但無人敢對她們二人染指。可就象當年在班府時一樣,班超潔身自好,從未對二女動過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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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兩漢時代軍餉常發絲帛、布匹、穀等實物,尤其到了東漢時代,縑帛具有流通功能,據居延塞等各地挖掘出的漢簡證實,漢廷在塞北、河西建有多處倉庫,儲存絲綢、布匹等,以實物支付士卒軍餉。因此,漢代軍營旁邊一般設有軍市,方便士卒、吏民交易,並設有軍市令,負責軍市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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